满 儿
这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太厚了,人踩过去能埋没小腿。院子里的雪被我们清扫光了,背出去倒在门前高高的埂子下。大门外清扫出一条人行道。剩下的我们想等日头出来一晒,在自然的力量下慢慢去消融。孩子们在院子里玩,一个个穿着鼓囊囊的劣质羽绒服和肥大的毛绒裤,戴着狗头一样的大暖帽,但是鼻涕还是冻出来了,在嘴唇上明晃晃吊着。我和嫂子起了一大盆面,淘洗了白萝卜和黄萝卜,切菜的切菜,煮肉的守着一口大锅烧火。热气腾腾中婆婆跑进来,快快快,先把活儿停下,拾掇点吃头,亲戚来了!随着语声门口一暗,紧接着又亮了,婆婆走了,满屋子热腾腾的雾气随着婆婆的闯进又离去被撕裂了一个口子。轻柔的烟雾脾气很好,闹哄哄扑上去填补那个豁口。溢出门框外的雾气骤然遇冷,变得清凌凌的,凝成一些小水珠儿在冷空气里飘浮。
嫂子吧嗒关掉了开关,呜呜呜吼叫的鼓风机顿时哑了口。灶火口也不再一个劲儿往外喷炭末子烧化的灰尘了。做啥哩?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啥亲戚这么爱浪门子,尽给咱们找麻达哩!嫂子重重地扫着案板,清理堆积如小山的葱蒜辣椒芹菜香菜和不久前出锅的凉粉。我自然从这恶狠狠的姿势中看出了她的不耐烦和无可奈何。是啊,这大冷的天不说,我们正在忙着准备过乜帖的席面呢,这节骨眼上猛不丁地来个亲戚,简直就是给我们这些当儿媳妇的乱中添乱呢。我和嫂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就在鼓风机的呜呜声陪伴下不停地忙,站得一双脚底板又麻又疼,觉得都不像自个的腿脚了。但是婆婆已经吩咐了,就算我们再忙也不敢耽搁啊。嫂子眨巴着小小的眼睛望着我说,做啥哩?妈也不说清楚就叫人做哩,我总不能把一双手剁了炒熟端上去吧?其实锅灶上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因为她年龄比我大,又比我本事好,念过书什么都不会的我是个没有权力的摆设,所以只能干笑。要不我去瞅瞅,看究竟来的个啥人?小眼睛亮晶晶望着我,提议。我在心里失笑,知道她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这个人吃苦耐劳本事不错,就是这一点不好,喜欢看人戴帽子,为人比较势利。
她噔噔噔踩着冷冻的地面走了,一会儿裹挟着一股凉风急慌慌冲进来说,快快快,要快点做,人马上要走哩!说着抓起一把泡软的粉条当当当就切。接着切冻牛肉,还有白菜。我一看就知道要做白菜粉条炖牛肉了。她不愿意告诉我来的是谁,我也不问,反正我已经看出来这是个比较重要的人,不是左邻右舍,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亲戚。邻居来了一般不做饭招待,随便端点现成的馍馍,倒点开水就行;很重要的亲戚来了,那就要多炒几个菜,还要专门来一碟牛羊肉或者炒鸡肉。这个人应该处在不要紧也不能太怠慢的中间位置吧。
嫂子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的菜切好了,我在小锅的灶膛里也早烧起了火。锅热了,她倒一股子清油进去,歪着头一看,倒多了,掂起勺子舀出来一些。等油在锅底冒烟的时候哗啦将牛肉葱花倒进去,刺啦刺啦翻炒,紧跟着将白菜帮子丢进去,然后是白菜叶子,最后是粉条。我看着这速度太利索了,禁不住提醒说,这么炒,牛肉熟不好吧?
嘻嘻,管他呢,只要快就好,咱妈不是撵在屁股后头催嘛,迟了肯定又要骂了!再说这个人也太急了,既然来了就多浪一会儿嘛,好像他家里着火了,这么急慌慌地赶回去灭火哩!
锅铲子哗啦哗啦响,一股香味在热气中游窜。
咣当——她拿过一个碟子出菜。我一看不行,就说,还没熟好吧,至少得旋点水盖上滚一会儿吧,这回买的牛肉老得很。
哎呀,白菜没血,焐热了就能吃!年轻人牙口好,没事儿的,人家急着要走哩!话音落地,人已经一手端一碟子馒头,一手掌着一碟子白菜粉条炖牛肉到了院子里。
时间很短,上房门帘掀动,公公婆婆、大伯子和我的丈夫,大家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隐隐见得是高个子,白面孔,头上戴一顶圆形白帽,站在丈夫身边高出了半个头。瞄一眼,好像不认识,我就没有窥探的兴趣,埋头给煮肉的锅底添火。婆婆和嫂子一起进来了,嫂子手里端着那碟子炒菜,还是我们端过去时候的样子,看来亲戚几乎没有吃。
妈,这满儿长大了啊,变化也太大了,我都认不得了。人说女大十八变,我看儿子娃变化起来也是很明显的。嫂子快嘴利舌,说话像打机关枪。婆婆慢悠悠地回答,这个娃娃有出息,打碎儿我就看着是个有出息的娃。他妈邋遢得很,锅台上脏得没个样子,自打这娃个子能够上案板,就学着做饭了。那一年割麦子哩,我们都去给你碎巴巴家帮忙,我前头赶回去做饭,进了厨房吓着我了。满儿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一个高板凳上揉面着哩。脸盆子大的一疙瘩面,他的胳膊瘦拐拐的,咬着牙往开了揉。但是那面欺人,娃娃没劲,咋揉都揉不光堂,还越来越干了,都裂开了口子。他一看我来了,羞得跳下板凳,抱着一疙瘩面呜呜地哭。他还给他妈扫地抹桌子,做得可细数了,现在的哪个女子娃能比得上!看他拾掇的家里,炕上干净得人都不敢坐,就怕坐脏了;桌子上连一个灰尘渣渣都没有,干净得你没地方下脚!说到这里,婆婆的口气愤愤的,好像谁惹她了。
我们都沉默着,婆婆的用意尽管表达得曲折,但我们还是能够明白的,她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谴责我们呢,人家一个儿子娃都能做得那么好,想想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吧,实在懒散得不像话了。我们妯娌还真的没有达到这个男娃娃的勤恳和干净。我们都沉默着,因为婆婆此刻的话我们都觉得不好接茬儿。婆婆的情绪激动起来就不肯轻易平息,看看吧,现在的女子娃,就知道猴,一个个就爱吃个好的,穿个洋气的,打扮得狐狸精一样,啥都不干,手里拿着个手机成天忙着捣鼓。唉,现在的女子娃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最后一个字音吐出来,婆婆已经走了,矮胖的身子在室外的冷风里一扭一扭。
我和嫂子相视而笑。咱这老婆婆啊——嫂子把半声感慨咽进了肚子。这时候我才记起问她,刚才说的是谁?谁是满儿?
哎哟哟——嫂子笑弯了腰,说了半天,你不知道满儿是谁。
我有点气恼,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又没人告诉我嘛。
咱碎巴巴的儿子,老二,叫满苏尔,打小爷爷奶奶疼肠这个孙子,惯得很, 就叫成了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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