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父子与联圣大方
“名人与对子”从来都是人们喜闻乐道的题目,我们就从“洪宪皇帝”袁世凯以及他的“皇二子”袁克文(其字寒云恐怕更为著称,美籍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之父,袁家骝的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健雄博士)说起。
袁世凯不必多介绍了,晚清至民国初官至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大总统,后来不过瘾,演出了一场帝制的闹剧,还登基干了几十天的“中华帝国皇帝”。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袁世凯这个人物在人们的印象里,大概总是没有什么文化底蕴的。其实不然。袁世凯家世显赫,少年时代还是颇读了一些书的,人也很是聪颖。只不过,他志不在此,而是放浪形骸,恣意不羁,却实在有着超越常人的霸气。据说年仅十三四岁,袁世凯就自撰对子一副:“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将自己比喻成蛰居大泽的蛟龙,有朝一日定将逐鹿中原。野心之大,口气之大,当然令他的塾师目瞪口呆了。
不过,若要论文采风流,袁世凯是绝对不能和他的第二个儿子袁寒云相提并论的。袁寒云的生母,是袁世凯在朝鲜所纳之妾,贵族妇女金氏。和热衷于风云诡谲的政治舞台的其兄袁克定不同,袁寒云视富贵如浮云,以仕途为畏途,将金钱作粪土,一生逢场作戏,流连花丛,醉心文史,迷恋艺术,死后竟然无钱下葬。袁寒云也因此当之无愧地名列民国“四大公子”之首(其余三个是张伯驹、张学良、卢小嘉),堪称“浊世嘉公子”。
不用说,袁寒云从小受到良好的人文教育,他的老师之一就是我们介绍过的“联圣大方”。说起袁世凯聘大方为寒云师,还有一段不知真假的传说。据说,绝顶聪明的寒云经常出难题为难他的那些笃学宿儒老师,袁世凯为之头痛不已。有一天,袁世凯逛妓馆,见一位妓女家的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字如干柴枯枝,文却是极其巧妙地集《四书》圣人言为联:“少之时不亦乐乎,卿以下何足算也”;滑稽的是上款为“翠喜大姐雅正”,下联是“扬州大方”。袁世凯大为赞赏,就折节敦请大方为寒云师。寒云见了大方,例行刁难,要求大方接他的对子,对得出叩头认师,对不出就请大方卷铺盖。两人连过数招,下面是传说中的对子,上联为寒云所出,下联是大方所接:酒酣欲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蠹腹食残经典/马蹄踏遍烟花;烟锁池塘柳/灯深村寺钟(都带金木水火土)。如此这般,寒云大服,乃拜大方为师。
大方对袁世凯的厚待也很是感激,曾作一联,以谢东家:出有车,食有鱼,多谢孟尝能客我;金未尽,裘未敝,今年季子不还家。袁世凯为了表示对大方的感谢,为他捐了四品官衔,大方又作一联:捐四品官,无地皮可刮;赁三间屋,以天足自娱。“天足”云云,大方有一大脚妾也。
袁寒云得此名师,又兼天资聪颖,醉心史书,则其擅作联语对子,自是意料之中的了。
张伯驹与对联
张伯驹先生也是名列民国“四大公子”的人物,和其他三位公子相比,在家世出身、嗜好学养方面,应该说他和袁寒云比较接近。
既然称得上民国“四大公子”,其家世之显赫贵盛自然是不消说的。张伯驹和袁世凯是同乡,也是河南项城人。1897年出生。其父张锦芳之兄张镇芳是光绪三十年进士,是历任同治、光绪帝师的状元宰相孙家鼐的门生。有此奥援,加上张镇芳本人也的确非常干练,因此,官是做得风生水起,而且多是诸如长芦盐运使之类的肥缺。清朝垮台后,张镇芳的宦途更为顺达,家产更加膨胀。个中原因倒也并不复杂:其姐嫁给了袁世凯之弟袁世昌,此其一;袁世凯受满清贵族排挤,“回乡养疾”,别人是避之惟恐不及,张镇芳却在天津站携银票数十万两孤身相送,此其二。
有此伯父本来已经够厉害的了,却还更有甚者。张镇芳本人无子,乃据族规将张伯驹过继为子。因此,张伯驹实在可以说是生长于大富大贵之家,成长环境之优越,当然罕有其匹。在其前半生真可谓富贵子弟满途留芳。
张伯驹也确实风流过,但是他的主要爱好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他精通辞章之学,优于书画鉴赏,对于京剧艺术也有极其高深的造诣。再加上坐拥金山银山,更使他成为了20世纪中国首屈一指的收藏家。这些耗尽了张家百万家产,张伯驹视为生命的名家剧迹后来都无偿捐献给了国家。根据1957年7月文化部的“褒奖状”,其中就有:晋陆机《平复帖》、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国家拟将这些无价之宝作价二十万相酬,却被当时已不再富裕的张伯驹夫妇谢绝了。
这样的一个时代里,这样的一个人物,是不可能与对联无缘的。张伯驹就编著过《素月楼联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共四卷,有心人可以参看。此书的“自序”有一段话,代表了张伯驹对对联的基本观点:“中国对联在世界上为独有之文学艺术。因汉字之独特构造,我国诗歌自然由古乐府发展到律诗,而对联即律诗中之腹联也。至清中叶后,福建盛行诗钟,亦为对联之一种。除五、七言外,更有四言、六言、八言,以至近于赋体、词体之长短句。自来佳制如天造地设,虽鬼斧神工,难穷其妙。”这个观点不能不说是非常精当的。
题目既然是“张伯驹与对联”,列举两条与张伯驹有关的对联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第一对是张伯驹所撰的陈毅元帅挽联。上联是:“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下联是:“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这副对联被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毛泽东看见了,大为欣赏。陈毅夫人张茜仗义执言,向毛泽东述说了张伯驹一无户口、二无工作的窘境。毛泽东是懂得欣赏联语的,遂嘱咐周恩来过问解决了张伯驹的问题。
另一副是别人挽张伯驹的联语,作者不详。1982年2月26日,尝尽冷暖荣辱的张伯驹撒手人寰。这副挽联的上联是:“晋唐宝迹归人民,先生所爱,爱在民族,散百万金何曾自惜。”下联是:“丛碧遗编贻后世,夫子何求,求其知音,传二三子自足千秋。”
这副对联与张伯驹挽陈毅联相比,自有高下之别,不过倒也确实说尽了这位自号“丛碧”的佳公子的一生。
苏东坡的巧对
众所周知,苏东坡是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他的博学、机智、诙谐可谓是名闻遐迩。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妇孺皆知的传奇。关于苏东坡自然也就有很多精彩的传说,而且这些传说很多与他善于对对子有关。可见,大家一般都认为,是否长于对对子,是检验一个人是否有学问、有急智的一种标准。
据说,苏东坡少年即文名藉藉,因此也很有些洋洋自得,就在门口贴了一副对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少年苏东坡口气多大啊!过几天来了一位老者,拿着一册小书向苏东坡请教。苏东坡一看,别说这本人间书见都没见过,里面的字也不认识几个,于是大为惭愧,遂将对联添字改为: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此后,苏东坡戒骄戒躁、孜孜不倦,终于成为一代大学问家。
苏东坡为官于朝,也时常利用对对子夺他国使者之气,全中华大国之体。《桯史》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辽国派遣使者来宋,久闻苏东坡文名,想出个难题,难难苏东坡。辽国有个上联“三光日月星”,举国无人能对,就以此来向苏东坡发难。苏东坡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我要是对不出,岂非中国无人!我以‘四诗风雅颂’对之。”“三”是数词,“日月星”其数为三。苏东坡已不能再用“三”入对了,遂巧思以“四诗”对“三光”,而“四诗”正无非“风雅颂”而已啊!辽使叹服。可是还没有完,苏东坡居然还能对出另一个下联:“四德元亨利。”我们知道,“四德”云云,“元亨利贞”,显然苏东坡考虑不周,丢了一个“贞”。辽使以为这下可抓住苏东坡的短了,赶紧打算抗辩。岂料,苏东坡不慌不忙地说:“请先免开尊口。你以为我落了一个字是吗?宋辽两国是兄弟,你是外臣。我不说出来的正是我大宋仁宗皇帝的庙讳!”当时,对皇帝的庙讳是绝口不能提的。辽使顿时“咋舌不敢复他言”。
在日常生活中,据民间传说,苏东坡也时常利用对子来针砭时弊,在貌似不经意之间抨击一些不良习气。有一次,苏东坡便服出游莫干山,进了一座山中小庙。主事一看苏东坡衣帽不鲜,不像名人显宦,就随口说道:“坐。”吩咐小童:“茶。”真是开口就知有没有,主事阅人多多,马上觉得以来客的言谈风度,当非常人,于是马上改口:“请坐!”吩咐小童“敬茶!”再一谈,知道来客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赶紧改口:“请上坐!”吩咐小童:“敬香茶!”前倨后恭,竟至于此!苏东坡告辞前,主事当然不会放过留下苏东坡墨宝的天赐良机,请苏东坡题字。苏东坡濡毫挥笔,书成对联一副。上联是“坐,请坐,请上坐!”下联是“茶,敬茶,敬香茶!”主事的势利跃然纸上。真不知道,那位主事还有没有脸将苏东坡墨宝悬挂出来。
有关苏东坡和对子的民间传说可谓数不胜数。不仅是苏东坡,“三苏”,还有未必是真实历史人物的东坡之妹苏小妹,都有擅长联语的美名。千余年来,不仅供国人茶余饭后谈笑欣赏,也起到了普及汉语言知识的作用。
也说纪晓岚
古往今来,腹笥宽广兼机敏急智者,可谓多矣;以擅长对对子而名留青史者,也不乏其人。我们前面介绍的就古有苏东坡,近有方地山。后者若与前者相比,其名声似乎主要在士大夫之间传播,俗世知名度多有不逮。可是真要论起妇孺皆知这四个字,恐怕还真只有纪晓岚方足当之了。
纪晓岚,乾隆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他在学术文化方面的主要贡献自然是担任《四库全书》总纂,其学旁通百家,主持风会,为世所宗。然而这些都还不足以像眼下流行的“戏说”类电视剧那样使他妇孺皆知,而在这些电视剧中,纪晓岚的博学机智的形象在不小的程度上还是靠了对子来体现的。那些挂在纪晓岚名下的对子也实在说不上有什么靠得住的记载出处,基本上都是有心人好事者相递传下的。
据说,纪晓岚幼年就聪颖过常人。一天,他提着一根牛皮鞭子去学堂等哥哥,正巧碰到老师出了个上联:“苇秆织席席盖苇”。他哥哥对不上,纪晓岚等哥哥放学等得不耐烦了,脱口对道:“牛皮拧鞭鞭打牛。”老师大为惊讶。
成名以后的纪晓岚更是以诙谐奇出著称,他昌言绝无不可对之对,而他所做的对子也的确出人意表却又合乎规则情理,往往让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我们略举几例。
乾隆下江南途中,偶见荷花含苞待放,其形犹如红拳,顿有所感,出上联云:“池中莲苞攥红拳,打谁?”纪晓岚看见池边正有一簇剑麻,遂对曰:“岸上麻叶伸绿掌,要啥?”岂非浑然天成?
纪晓岚走路颇快,可称得上“行如风”。同僚彭元瑞编修,字云楣,也喜欢做对子,就出了个上联:“晓岚确是神行太保。”纪晓岚哪有不对之理?他的下联是:“云楣不过圣手书生。”“神行太保”、“圣手书生”分别是戴宗、萧让的绰号,两人又都是《水浒》人物。下联对同事于打趣中略显恭维。这种对子真是妙趣横生。
聪明之间微含狡黠,实在说起来也有些恶劣,那就是古语所说的“恶谑而巧”了。有两个书生一起来拜见纪晓岚,一个额头上有黑斑,一个左眼已盲。纪晓岚一见这两位仁兄大笑不止,两人请问其故,纪晓岚答以一联:“片云头上黑,孤月浪中翻。”而这两句还都是杜诗!又,京城多满族,因此妇女多大脚,纪晓岚集古人句为联:“朝云暮雨连天暗,野草闲花满地愁。”这种对子,肚子里没有装满古人诗词名句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不过,佩服之余细细品味,又不能不说实在有些微恶劣了。
光凭这些已然极其高明的对子还不够,像纪晓岚这样的旷世高手,必得更有绝活。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我们姑举其一,以与同好共享。
某父子二人同为戊子科举人,于是好事者拟一上联:“父戊子,子戊子,父子戊子。”大家都以为是绝对,想你纪晓岚不是号称世上无不可对之对吗?就拿去难他一下。谁知,当时正有师徒二人同在户部任官,纪晓岚遂对以:“师司徒,徒司徒,师徒司徒。”以“司徒”称户部之官,合乎古义。此联不仅贴切妥当,还大有古雅之气!众皆叹服无辞矣。
章太炎的对子
章太炎先生无疑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位大学问家、大思想家,而且还是一位大革命家。“中华民国”这四个字就来源于他1907年发表在《民报》上的《中华民国解》。鲁迅先生有篇很有名的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收在《且介亭杂文末编》里。
鲁迅先生称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为“有学问的革命家”,“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还赞颂说:“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章太炎先生的学问,鲁迅先生当然是真正懂得的,但是,他认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他很不赞成太炎先生“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毕生斗争的鲁迅先生因此很反对章太炎先生手定《章氏丛书》时,将“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多加刊落,他提出“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所以“应该一一辑录,校印”。
可喜的是,这些战斗的文章的绝大部分后来逐渐出版了,鲁迅先生的心愿可以说是正在实现。不过,我以为,同样能够反映章太炎先生战斗的革命精神的,还有他的对子,这方面注意者似乎就不太多了。我们就姑举几例。
满清皇帝退位,南北议和,伍廷芳在其间劳心劳力,以至须发为白。伍廷芳临终遗言火葬,家人自然遵其遗言。估计太炎先生对此公不太感冒,挽联是“一夜白髭,多亏东皋公救难;片时灰骸骨,不用西门庆花钱。”张伯驹先生的评语是:“上切其姓,下切其火葬,谑而近虐矣。”也就是说玩笑开得恶毒。
章太炎先生的青白眼是很有名的,要入他的法眼自然是不容易的。他特别爱拿那些高官显宦开玩笑。北洋政府期间多次出任总长,后来因为张学良推荐,又在南京政府担任过外交部长的王正廷,也算是现代史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有趣的是,此人字儒堂,信的却是耶稣教。这就让太炎先生逮着了,他作了一副对子加以嘲笑:“正廷屡受伪廷命,儒堂本是教堂人。”
如果说这两副对子还是冷嘲热讽的话,那么下面这副可就是绝绝对对的横眉冷对了。国民党政府定都南京,蒋介石在钟山设坛祭奠阵亡将士。章太炎就作了这么一副极其精彩的对子:“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直斥蒋介石等为窃国群盗,以鼠狗相拟;嘲笑蒋介石等居然相信古人虚言,以为南京真是龙蟠虎踞之地。
南京政府时期,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分别掌管军、政、财、党,章太炎先生的愤怒和不屑也达到了顶点,他作了一副对子,上联是“蒋家天下陈家党”,下联出语激愤,简直就是破口大骂,而且用了常人意想不到的实在不适合在此介绍的字眼。我之所以提,完全是因为这副对子实在著名,而且,太炎先生的战斗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章太炎先生这样的老辈大学者,在作对子时,也会不经意之间出点问题,引发后人无尽的感慨。
著名的文字训话学家、经学家,同样也曾经是反清斗士的黄侃先生是太炎先生的得意弟子,学界将这一对名师高徒以“章黄”并称。黄侃先生五十大寿,太炎先生当然高兴,就以贺联相赠:“韦编三绝今(也作行)知命,黄绢初成(也作裁)好著书。”联语并不难懂,无非是劝不轻易写文章的黄侃先生,既然已是知命之年,应该抓紧著述了。岂料,黄侃先生竟然就在五十大寿后不久暴病身亡,这是中国学术界的巨大损失。震惊之余,有人注意到,太炎先生居然在祝寿的贺联中用了“绝”、“命”二字!当时的一般人也不会有此疏忽,须知,这副联语的作者可是一代学术大师章太炎先生啊!
(选自《国故新知》/钱文忠 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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