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惜华是我国著名的俗文学研究专家及藏书家,他的俗文学研究涵盖了中国的古典戏曲、曲艺、小说等多个学科,此外,他对民间美术的研究也成就斐然。本文全面总结傅惜华对俗文学等研究领域的贡献,并系统阐述他在近代戏曲、子弟书、古典小说、明清版画、两汉石刻画像等研究领域中的成就。
傅惜华(1907—1970)是我国著名的古典文献和俗文学研究专家及藏书家?熏又名傅宝泉、佩涵,别号碧蕖馆主,用过的笔名有:仲涵、涵庐、寒山、曲盦(庵、厂)等,是满洲富察氏之后裔。1924年,傅惜华从北京蒙藏专门学校政治经济科毕业,在兄长傅芸子的引导下,逐渐走上俗文学研究的道路。据现有资料得知,傅惜华从1926年10月起,即担任《北京画报》戏剧版的编辑,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开始撰写戏曲方面的研究论文。笔者见到他发表最早的一篇文章是收在《京剧二百年历史》之中的《跳加官考》,从此,他便一发而不可收。至1966年“文革”之前,他四十年如一日笔耕不辍,即使是身患重病之后也不间断,右手不能握笔,便练习用左手写字。许多书稿,便是他以左手完成的。据不完全统计,傅惜华出版的著作如按类型划分,共有《曲艺论丛》、《元代杂剧全目》等著述7种,《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古典戏曲声乐论著丛编》等校点编选9种(包括与人合作),《北平国剧学会图书馆书目》、《北京传统曲艺总录》等编订编纂8种,其他2种(出版时所用资料全为傅惜华提供),未刊2种(“文革”前交出版社,后因书稿遗失未能出版),参与编辑《古本戏曲丛刊》等丛书5种。此外,他还撰写了200余篇论文。从傅惜华出版的一系列著作和发表的大量学术论文中可以看出,傅惜华对于中国传统艺术研究的贡献是多层面的,涉及到戏曲、曲艺、小说、绘画、音乐等多种艺术门类,还兼及古典文献学中的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编纂学等多种学科。这些研究成果,充分体现了他在上述领域中具有很高的学术修养与研究水准。
一、 傅惜华的戏曲研究
在傅惜华的学术研究中,中国戏曲是他的主要研究领域,其发表的成果中绝大多数是戏曲方面的研究。他的《中国古典戏曲总录》虽为未竟之作,但就已出版的四编来看,其编辑体例科学,版本著录详尽,藏家著录明确,几十年来,一直被学术界公认为一部科学完备的戏曲目录学著作。《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与杜颖陶合作编校)也是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戏曲论著集成,后来的几辈学者在研究中国古典戏曲时,均以这套书作为权威的参考工具书。傅惜华对中国戏曲的研究是多方面的,涵盖了戏曲的历史、声腔剧种、作家作品、音乐表演等多个门类。文中所引资料,大部分来自他的私人收藏。
1. 对古代戏曲作家作品的研究
我国古代的戏曲作家作品,一直是傅惜华关注的重点。他在自己收藏的基础上,对各个时期的戏曲作家作品,均有较深入的研究。1928年,他在《南金》杂志上发表了《关汉卿杂剧作品考》一文,对著名的元代戏剧家关汉卿的生平、创作年代及其作品进行了详尽的考证。他从文献记载关汉卿曾为“解元”入手,指出在金末或元太宗九年秋八月实行过科举考试,以后废除科考长达七十八年,至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8月始恢复。关汉卿得中解元,即使不在金朝末年,也一定在蒙古太宗九年(1237)。至元世祖中统之初,他已是垂垂老翁。因此,关汉卿杂剧的创作年代,应当在金天兴与元中统这二三十年间(1232—1260)。文中还对关汉卿剧作的艺术特点,剧本存佚情况进行了研究,对关汉卿所作散曲以及其家庭、交游等情况也有所探求。这是较早发表的对关汉卿及其剧作进行深入探索的论文,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了清晰的线索和丰富的资料。该文发表三十年后的1958年,逢全国举办纪念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年的活动,傅惜华在那年的《戏曲研究》第3期上发表了《关汉卿杂剧源流略述》一文,对旧作进行了补充修订,引起学术界的普遍关注。
他还撰写了《〈荆钗记〉南戏的作者与版本问题》、《元吴昌龄〈西游记〉杂剧之研究》、《元代杂剧作家传略》、《碧蕖馆藏曲志》、《屠赤水的戏曲作品》、《关于〈偷桃〉、〈青衫〉、〈霞笺〉三种传奇》、《〈梅花墅〉传奇考》、《戏曲家张大复作品考》等关于古代戏剧作家作品研究的论文多篇。这些文章,多数发表于新中国之前。在当时古典戏曲剧本还没有大批影印的情况下,文章的发表为古典剧作研究开辟了新的天地,也为他后来编著的《元代杂剧全目》、《明代杂剧全目》、《明代传奇全目》、《清代杂剧全目》等一系列研究著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2. 对近代曲家的研究
清乾隆以后,地方戏曲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涌现出大批优秀演员。傅惜华对那段昆乱交替的历史很感兴趣,写出了不少研究文章。1938年,傅惜华在自己主编的《晨报·剧学》周刊上,以涵庐为笔名,连载了《乾嘉名伶汇传》一文。该文从《燕兰小谱》、《金台残泪记》、《梦华琐簿》、《消寒新咏》、《日下看花记》等著作中钩沉出清乾嘉时曾活跃在京城舞台上的陈银官、张柯亭、刘凤官、范二官、吴大保、王桂官、徐才官、李桂官、张蕙兰、八达子、王百寿、魏长生共12位著名演员的生平事迹,包括籍贯、年龄、隶属班社、所唱声腔、演出剧目、表演特点以及其他生活轶事等。文章以演员为纲,将分散在各书中的史料集中起来,使读者能充分了解这些演员的演艺生涯,从而也客观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京城戏曲舞台上各地方声腔相互争胜的繁荣局面。
《皮黄剧本作者草目》是傅惜华在《大公报·剧坛》上连载的一篇长文,以后又发表了《皮黄剧本作者续目》。在两文中,他对清嘉庆以来的皮黄剧作者及其作品进行了考证,这是较早对皮黄戏(包括后来的京剧)的作家作品进行的较为细致的研究。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傅惜华在《皮黄剧本作者草目》一文中,介绍了道光年间署“瀛海勉痴子”的剧本《错中错》。这是一部文人以二簧代替昆曲来编制的传奇剧作,现存清道光九年(1829)怀清堂刻本以及清内府抄本。这个剧本,比观剧道人所撰《极乐世界传奇》要早十一年,比余治的《庶几堂今乐》早三十一年,在京剧研究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因此,该剧曾引起不少研究者的注意,阿英、严敦易等著名学者都曾撰文对该剧进行过研究。但遗憾的是,对剧作者的姓名却语焉不详。严敦易根据书中序跋,认为“瀛海勉痴子自是别署,据郭彬图序及曾宁锐、应锡介二跋,皆称作者为荫田先生。荫田当是其字,而未审其姓名。”①在新的历史时期,随着戏曲研究的深入,一些学者逐渐将眼光放在早期京剧的文人剧作,并广搜资料考证探求。曾见一位年轻学者撰写的文章,将《错中错》定为最早文人创作的京剧剧本,而且将署名为“瀛海勉痴子”的作者定为“周道昌”。在此,不想谈早期的皮黄与京剧之间是否完全能够划等号,但在那篇文章中,先是引用了署名“外江痴鹤周道昌”所撰《错中错小引》中“安知四十九年非”之语,认为剧作者创作该剧时已然49岁,后又引用了署“古樵郭彬图”序中关于剧作者的论述,“先生克己励行,涉历宦场者几四十年”,推断剧作者年龄不只是49岁。把这样两条材料放在一个人身上,去推断剧作者的年龄,当然行不通。但在矛盾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文章仍匆忙断定《错中错》的作者就是周道昌,这一结论显然是不正确的。如果将该剧所有序跋仔细阅读一下,便不难发现,外江痴鹤周道昌与瀛海勉痴子其实是两个人,小引与序言所述是两个不同人的年龄,因此才会不一致。现在,我们从傅惜华的文章中终于得知,《错中错》的作者名纪荫田,除撰有该剧外,还曾著有《痴说语录》一书。这一结论,就是在今天看来,也可以算是重要发现。鉴于整篇文章的写作风格,傅惜华没有将“瀛海勉痴子”就是纪荫田这一结论得出的文献依据详细论述出来,这给后人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傅惜华还撰写了《名旦佚话》、《道咸以来旧京徽班之昆伶》等文,对近代史上昆乱各行共26名演员的生平家世、师承以及代表剧目、表演特点等均予以详细介绍。《旧都名伶家庭生活写真》是傅芸子(署名“餐英”)与傅惜华共同完成的,连载于1932年的《北京画报》上,共记载了余叔岩、王少卿、荀慧生、黄润卿、姚玉芙、尚和玉、郝寿臣、周瑞安、姜妙香等35位名伶的生平事迹,并配有所介绍名伶的生活照,使我们在了解名伶们艺术生涯的同时,还欣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风采。
3. 对清代宫廷戏曲的研究
清代宫廷戏曲是戏曲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清宫演戏自顺治朝始,康熙即位后平定三藩,逼迫郑成功之孙郑克塽降清,使台湾岛正式划归大清版图之中。为庆祝这一伟大胜利,也为警示犯上作乱者,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皇宫的后宰门,架高台演出了目连大戏。乾隆朝是封建王朝发展的鼎盛时期,彼时四海升平,国库充盈,弘历又是一位艺术修养很高的皇帝,他追求的是高品位的娱乐享受,因此在乾隆时代,清代宫廷演戏达到空前的程度:修建好几处雄伟的三层戏台,置办了大批华丽的戏装,制造了许多精巧的砌末,大批的太监伶人进南府演戏。乾隆皇帝还命词臣在旧有剧本的基础上重新改编,动辄就有200余出的大戏在宫中上演。但随着大清国运的江河日下,清宫演戏的盛况不再。清代宫廷戏曲中有许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是近代戏曲研究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傅惜华是较早涉足清宫戏曲的研究者,其碧蕖馆内收藏的清代宫廷剧本在学术圈内早已闻名①。早在1927年,他便在《南金》杂志上连载了《故宫霓裳录》一文,对清代宫庭演戏的体制、类型作了概括介绍。可惜,这篇文章因故未能刊载完。在以后的十几年间,傅惜华又陆续撰写了《南府佚文》、《〈升平宝筏〉——清代伟大之神话剧》、《记乾隆钞本〈太平祥瑞〉杂剧》、《清代宫苑舞台考略》、《德和园戏台考略》、《关于故宫戏衣之研究》等一系列文章,对清代宫廷演剧的规则、剧目类型、表演特点、演出剧目以及清宫戏台、戏衣、装扮等等,均进行了细致的考证。他对清内廷演出的各类承应戏曲的研究尤详,撰写了《内廷承应传奇之开场》、《清宫之月令承应戏》、《内廷除夕之承应戏——〈如愿迎新〉》、《清代内廷之开场、团场戏》等文,内容包括承应戏的开场形式、开场戏与团场戏的演出剧目及所需的演出时间、演出排场、剧目内容等。傅惜华在上世纪60年代初编著的《清代杂剧全目》中,又在以前研究的基础上,将清代所有的承应戏曲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检索,然后又按类型将之分为“承应戏丛编”、“开团场承应戏”、“月令承应戏”、“庆典承应戏”四部分,共著录各类承应戏曲676种,对每种承应戏剧目均详注其种类、前人著录情况、版本、出目、藏家等等,这是对清代承应戏曲进行的最全面而准确的记录,是今人研究清代宫廷承应戏曲不可缺少的工具书之一。
4. 傅惜华的戏曲题记
傅惜华曾在《北京画报》、《国剧画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戏曲题记,内容涉及戏曲的文物、书影、演员、票友以及各地与戏曲有关的名胜古迹等。这些文章篇幅虽然很短,多则千余字,少则仅几百字,但是配上精美的照片或插图,也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思志诚画像记》、《关于〈清代杂剧扮装图〉》、《关于精忠庙壁画》等文就是这样的。
《思志诚》本演贾志诚嫖院事,明刊本《醉怡情》选《贾志诚嫖院》一出,出自明无名氏传奇《四节记》。过去,昆腔戏有这一剧目,但现在已经没人能演了。上世纪20年代,傅惜华曾在梅氏(兰芳)缀玉轩见到清代著名戏画家沈蓉圃所绘《思志诚》一剧所有演员的画像。据说这幅画像在梅家已经存放许多年,很少有人注意到它。齐如山曾见到这幅画,认为它很有价值。可惜的是,因为年代较远,画中许多演员的姓名在那时已不被人知晓。于是,齐如山便邀请了陈德霖、乔蕙兰、曹心泉等梨园宿耆共同研究。经大家仔细辨认之后,才确定了画中的演员。后来,大家请罗瘿公将画中全部演员的名字一一书写在像下边幅上,个别人物还加以注释。由此,人们不但得知曾有杨鸣玉、梅巧玲、时小福、罗寿山、田桂凤、刘赶三等23位演员参加过《思志诚》的演出,而且也了解到画中的叶中兴是四喜班名净叶中定之弟,后来成为富连成班主的叶春善之叔,王彩琳是王瑶卿之父,画中座前四小童中郑多云、董庆云均为名小生徐小香之徒,顾小侬为朱双喜之徒。傅惜华将这事撰写成文,刊载于1927年的《南金》杂志上。试想,如果傅惜华当初没有留下这篇文字,那么即使有流传至今的画像与罗瘿公的手书,现代人恐也很难了解这幅珍贵画像及上面文字的来龙去脉了。这对于戏曲史的研究来说,确实是非常有价值的。
5. 傅惜华编辑的戏报副刊
另需一提的是,傅惜华在上世纪20至40年代,曾编辑《南金》杂志戏剧栏、《民言报·戏剧周刊》、《华北日报·俗文学》周刊(后傅芸子英年早逝,由傅惜华接任主编);主编过《北京画报·戏剧号》(后改为“戏剧特号”)、《国剧画报》、《大公报·剧坛》、《晨报·剧学》周刊等多种报刊的戏剧专栏,在傅惜华主编或主持的这些专栏中,内容丰富,版面活泼。主要撰稿人除他自己外,还广邀齐如山、刘澹云以及孙楷第、吴晓铃等名家撰稿。在傅惜华编辑的画报中,可以看到许多精美的图片或照片,其中,相当一部分珍稀照片是出自碧蕖馆的收藏。用同行的话说,即“曲厂君收藏名伶造像,无一不备,无一不精”①。同样,在傅惜华主编的报纸副刊刊头,也常配有镌刻精美的戏曲版画。他曾分别从自己收藏的《元曲选》及明万历富春堂本《白兔记》中选收了“江州司马青衫泪”与“磨房相会”二图作为《晨报·剧学》周刊的刊头,使这一戏剧专栏图文并茂,更加艺术化。当然,他追求的不仅是形式美,而且更追求内容美。为努力使副刊办成真正学术研究的园地,他力求杜绝剧评中的“捧角”风气。他办戏剧副刊的宗旨,是“以真实态度,科学方法,为系统之整理,从事研究,以期发扬吾国固有之剧艺。举凡昆曲、秦腔、汉调、二黄、湘剧、粤调,各种乐剧,以及新兴话剧,悉以戏剧全部原理为标准,而为客观、平衡之批评,毫无派别及私人成见;纯以绝对之真善美为归宿,使本刊今后成为一纯正学术研究之公开机关。”②可以说,这些戏剧副刊,不仅在当时为推动戏剧的普及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也为后人了解当时戏剧发展的总体状况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二、 傅惜华的曲艺研究
作为一名通俗文学研究专家,傅惜华对各种传统的艺术形式均十分喜爱。远在上世纪20年代,傅惜华就在《北京画报》上连载了他撰写的《北京艺人谈概》一文,对清咸丰至光绪年间北京的相声演员穷不怕、气功演员傻王、口技演员百鸟张以及三弦盲艺人王玉峰诸人的演出绝活予以生动的描述。这些人,除穷不怕(朱绍文)外,现在各种史料似鲜有记载。在艺术史的长河之中,这些撂地摊的民间艺人借助傅文留下了雪泥鸿爪,点点沙粒。可惜的是,后来因为《北京画报》改版,这篇本应当继续连载下去的长文却因此而中断。
在傅惜华的碧蕖馆中,曾藏有数千种全国各地的说唱曲本。他对北京地区的传统说唱艺术形式曾有过深入的研究。1948年,他曾在兄长傅芸子主编的《华北日报·俗文学》周刊上发表了大量关于北京地区说唱艺术的研究论文,涉及子弟书、时调小曲、快书、梨花大鼓、西河大鼓、坠子、梅花大鼓、莲花落、数来宝、乐亭大鼓、京音大鼓、滑稽大鼓、时调小曲等多种门类。这些文章详细考证了这些曲种的起源、曲牌组织或曲调音乐构成、演唱特点、曲本题材内容等。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将民间流行的各种说唱艺术形式,统一命名为“曲艺”。傅惜华新中国前所写的研究说唱艺术的文章,后来大都收入新中国初期出版的《曲艺论丛》之中。傅惜华还编辑出版了一些曲艺目录以及曲艺专题资料汇编,计有:《宝卷总录》、《北京传统曲艺总录》,并《白蛇传集》和《西厢记说唱集》。旧有的各种说唱艺术形式,大都通俗易懂,与百姓生活十分贴近,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但在达官贵人眼中,却被视为雕虫小技,甚至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下里巴人的俗玩艺儿。因此,以往对于这些说唱艺术形式的研究是很不够的。而上述傅惜华的这些著述,可以说对部分传统曲艺形式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盘点,对于曲艺文献学这门学科来说,这些研究无疑是具有开创意义的。
在传统曲艺形式中,傅惜华对子弟书情有独钟。他认为:“子弟书之价值,不在其歌曲音节,而在其文章。词句虽有时近于俚浅,妇孺易晓,然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极其真善美之致。其意境之妙,恐元曲而外殊无能与伦者也。”①正是出于对子弟书的由衷喜爱,傅惜华在治曲之暇,多年来一直“四方网罗,无论抄刻,并为收藏,积至今日,架上亦有数百册矣。一俟有暇,拟为整理,详著撰人,稽本事。记回目,述版本,附评骘,成叙录一卷,或亦为研讨清代通俗文学者之资料焉。”②从1939年起,傅惜华陆续发表了《子弟书考》、《太真故事之子弟书》、《明代戏曲与子弟书》、《明代小说与子弟书》、《聊斋志异与子弟书》、《清代传奇与子弟书》等关于子弟书研究的论文多篇。新中国成立后,傅惜华在旧作的基础上,完善出版了《子弟书总目》一书,书中著录的子弟书作品达446种。在撰写此书时,傅惜华为了寻觅子弟书的歌曲乐谱,陆续走访了多位民间艺人,历时六年却一无所获。后来终于在自己收藏的数百册子弟书中找出迄今为止尚存世的5种附有曲谱的子弟书,这对子弟书曲调的研究是极难得的宝贵资料③。
为了保存祖国民间文学的优秀遗产,同时也向曲艺创作人员提供创作改编的素材,“文革”前,傅惜华在健康状况极差的情况下,着手编写《子弟书选集》(拟名)。该书原计划分为三编,每编选校子弟书100种左右,约40万字,陆续出版。所选作品除标点断句之外,还校订错误。对于每种作品,详述其作者,考订其年代、版本、源流、内容题材出处,以及评价影响等等。根据傅惜华遗留下来的初编草目可知,仅这一编便拟收罗松窗、韩小窗、芸窗、鹤侣、文西园等28位子弟书作家共101种作品,但这部书完稿交给东北某出版社后,却因“文革”爆发,使该书的出版计划流产。“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中国曲协辽宁分会内部刊印了《子弟书选》一书,据其前言,得知书中所选的“这批资料都是傅惜华先生珍藏的。这些作品都是原始资料,未作任何改动”。经核对,傅惜华《子弟书选集》拟目中大部分资料虽被收在了这本书中,但也有24种为该书所未收。特别是前说“每种作品,详述其作者,考订其年代、版本、源流、内容题材出处,以及评价影响”这部分很有价值的内容,更是不见踪影。是“文革”之中丢失还是有其他原因,至今不得而知。幸而,傅惜华亲笔撰写的关于《子弟书选集》的出版计划草案及其初编草目等内容还存于世,使我们得以了解他当年对子弟书研究的构想以及《子弟书选集》一书的主要内容,也使后学进一步了解傅惜华在子弟书研究领域里的成果与贡献。
三、 傅惜华的古典小说研究
在傅惜华的收藏中,小说书籍占有相当的比例,其中有不少珍本或孤本。如署“鹫林斗山学者初编,圣水艾衲老人漫订”的话本小说集《跨天虹》,虽然只残存三、四、五卷,共三篇短篇小说,却是海内外孤本。而其订正者艾衲老人(艾衲居士)扑朔迷离的生平事迹,历来就是古典小说研究者关注的热点,此书的学术价值可想而知。但在新中国成立前,由于财力所限,也有一些十分珍贵的古典小说与碧蕖馆的收藏失之交臂。《樵史演义》便是其中之一。
据傅惜华考证,《樵史演义》这部小说在故宫满文档案中曾有著录,故宫博物院也存有满文译本,但汉文原刻本却久已迷失。小说从明天启皇帝即位写起,至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九宫山、马士英降清,其间插入白莲教起义、东林党与魏忠贤阉党争斗、颜佩韦英勇就义、清兵南下、弘光登基以及阮大铖阴谋翻案、左良玉兴兵讨逆、史可法血泪誓师等内容。小说涉及这段特殊的历史,流露出亡国之恨以及对故国的眷恋与慨叹,其“故宫禾黍之悲,无顷刻忘也”①。也正因如此,《樵史演义》在乾隆年间便惨遭禁毁②。以后二百多年间,此书似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1934年春,一书肆商贾忽然来到碧蕖馆,将一部古书小心翼翼地从包中取出,摆放在桌上。傅惜华翻开一看,心中不禁狂喜,原来这正是那部禁毁多年的《樵史演义》。欣喜之余,他与书商商议,请将书留在家中一日,等看过内容,再为议价。因为是老主顾,书商慨然应允。而就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傅惜华将这部书大体翻毕,并做了详细笔记,包括书中序跋、重要题辞、批注以及回目等等,均予以抄录在册。虽后来因书商索价甚昂,双方未能成交(此书后卖与北大图书馆),但傅惜华撰写的《〈樵史演义〉之发现》一文,却为小说研究者们拓展了一片新的天地。
1941年9月至1945年8月,傅惜华在北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担任讲师,讲授“中国戏曲选”、“中国小说史”两门课程。1948年10月,因为胞兄傅芸子的突然去世,他便接替傅芸子兼任中国大学国文系教授,继续这两门课程的讲授。在北大授课之暇,傅惜华致力于中国古代小说存逸的整理工作,先后完成《中国小说史补编》、《六朝志怪小说之存逸》两篇数万字的长文。前者,是对鲁迅撰写的《中国小说史略》作了补充;后者,是对见于簿录记载的《博物志》、《玄中记》等32种六朝志怪小说(其中包括三国时代魏文帝曹丕所撰《列异传》)进行深入研究,包括考其作者,究其内容,详其存轶,注其版本。两文发前人所未发,为研究文学及民俗学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傅惜华的研究方向虽然主要是在戏曲、曲艺方面,但对古典小说的研究仍旧没有中断。上世纪60年代,傅惜华在久病之中,花了很多功夫,完成了《龙图耳录》的校勘工作。清抄本《龙图耳录》的第12回末有抄书人题记:“此书于此毕矣,惜乎后文未能听记。”一些学者根据这条题记研究后认为,此书原是清同光间著名艺人石玉昆的说唱本,因石玉昆是当时的说书名家,有人便在听他说《龙图公案》这套书时,以笔将之记录下来,故名《龙图耳录》。在记录时,只录白文而略去唱词。因为是在听书时直接记录下来的,所以普遍认为此本最能保留原说唱本的特色。孙楷第曾藏有清抄本《龙图耳录》,但已于抗战时出让他人,后不知藏归何处。幸而傅氏碧蕖馆内存有同治六年(1867)的《龙图耳录》抄本,傅惜华便将自己的藏本与汪原放所藏的谢蓝斋抄本(此本据孙楷第藏本过录)进行仔细比勘,结果发现两本情节基本一致,谢抄本删去了鬼怪妖邪等异端邪说,自己所藏的同治抄本正文较前者要繁复,描写也较细腻生动,虽回目对仗不整,字数参差,但较为切合内容,错别字也相对较少。由于傅惜华对《龙图耳录》的精细校勘,因此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出版《龙图耳录》时,便采用在傅惜华校勘本基础上进行付排出版。
四、 傅惜华的明清版画与两汉画像研究
傅惜华是一个艺术造诣很深的学者,他兴趣广泛,涉猎的艺术领域不仅有戏曲、曲艺、小说,他对于中国古典绘画,特别是古代版画,也有浓厚的兴趣,并进行过深入研究。
中国的版画,在晚唐之际兴起,至宋元时代,雕刻技艺日见精湛。发展到明万历时期,“版画书籍,雕镂工巧,图绘精妙,灿烂光华”①。这是中国版画艺术的黄金时期,在世界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正基于这种独到的鉴赏力,在傅氏碧蕖馆的收藏中,明代版画画谱占有相当的数量,而且在他收藏的其他类别的图书中,附有精美版画插图的珍籍也为数不少。
上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傅惜华在《东方文化月刊》和《中国学报》上,陆续发表了《明代画谱题解》一文,将自己十余年来苦心搜集和曾经寓目的《历代名公画谱》、《古今画谱》、《名公扇谱》、《唐诗五言画谱》等16种明代版画画谱,向广大读者详细介绍了这些画谱的作者生平、版本、以及题跋等,兼及这些画谱的艺术特点。1947年8月至1948年3月,傅惜华又在北京出版的《生生画刊》上,连载自己编辑的图文并茂的《明代版画集锦》。该刊共出版30期,每期的第三版都刊有傅惜华所选的精美版画一帧。所选版画,均是从其收藏的小说、戏曲等类书中摘出的。如“群仙祝寿图”出自《茶酒争奇》一书,“宦游图”出自《红梨记》传奇,“洒雪堂结姻图”出自《西湖二集》,“蹴鞠图”出自《蹴鞠图谱》等。正因为傅惜华对古代版画进行了长期深入研究,并积累了丰富的资料,所以在1964年,他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邀,在病中终于将《中国古典文学版画选集》一书编著完毕。较之他的《清代传奇全目》与《子弟书选集》,这部书稿应该说是幸运的。经历了十年的文化浩劫,该书能得以全帙保存,而且在“文革”结束后的1981年,终于得以出版。
该书从200余种古籍中选录了插图800余幅,涉及元代以来著名的杂剧、传奇、小说、说唱、传记、诗词等。有年代可考的书籍按年代、刻书编排,这样既可看出时代的演变,又便于研究不同区域的艺术风格。对于地域不详的作品,便从绘画风格上予以归类。书中选收了著名画家陈洪绶绘制、由著名木刻家项南洲镌刻的《秘本西厢》、《鸳鸯冢》、《水浒传》等绣像插图,堪称绝世珍品。而在每种选用书籍的版画上方,均有傅惜华撰写的简要文字说明,介绍了版画的出处、卷数、类别、著者、绘者、版本、板式、插图样式、书肆名称、刻工姓名等等。这样,可使读者在欣赏古籍中精美版画的同时,还获得许多相关的知识,确实是熔知识性、趣味性于一炉的好书。
在碧蕖馆的旧藏中,不仅有精美的版画图谱,而且还有相当数量的汉代画像拓片,其中不少为初拓。两汉的画像,多出于冢墓石刻,除立体雕刻(如石人、石兽)外,在祠堂、门阙、棺椁等处,均有绘画浮雕,所以称“画像”。若属碑碣,则在额与两侧,间或有雕画纹饰。画像作为汉代为丧葬礼俗服务的一种独到的艺术形式,它生动再现了两汉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文化生活,具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和时代特征。1943年,傅惜华应邀到北京中法汉学研究所工作,担任美术组主任。该所是法国政府在北京设立的一个学术研究机构,美术组则负责专门搜集中国民间各种木刻版画和古代石刻画像的拓片以及民间游艺的资料,并从事整理研究工作。傅惜华也就是从那时起,便着手整理该研究所收藏的两汉画像拓片。后来,他因故离开该所。1948年3月,该所改组,直接隶属于法国巴黎大学。8月,美术组恢复工作,傅惜华应邀到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担任美术组的编纂,继续从事整理和研究该所收藏的两汉画像拓片。后来,他根据该所的拓片藏品以及自己多年的收藏,开始编写《汉代画像全集》②。该书原打算分四编出版,初编二编,专收山东地区所出画像,三编收河南、陕西、山西、江苏等地画像,四编专收四川各地所出以及新发现的画像。拓片总计约千余幅。该书在1949年11月完稿,后因故,在1950、1951年间,只出版了初编二编,计500余幅画像拓片图谱。书中“所采墨本,首求初拓,次访旧拓,或觅精拓。尽力严选,期于存真”①。傅惜华将这些画像的题材分为三类,一是神话类:包括宇宙现象、神仙灵异、奇禽怪兽;二是故事类:包括历史、圣贤;三是人事类:包括起居、行旅、农作、渔猎、战争、宴享、庖厨、百戏、禽兽、鳞介、建筑装饰。傅惜华对每幅画像均予以考证名称,说明题材,并详注拓本纵横尺寸,藏家等。该书卷首,有傅惜华撰写的《汉代画像全集》叙录,言“今特取其确为两汉所刻者,考订名称,略注题材,以地分属,草为叙录,辑成图谱,以备治文化使者参考”,言简意赅地说明该书的编纂特点及目的。
由于两汉画像历经久远,加之战乱等原因,有的画像的石刻原物,在新中国成立前便已不知去向。如收在该书二编245号的“鱼凫画象”,在叙录中这样写道:
山东省,县名不详。出土后,归满洲端方,今不知藏于何地。画象题材:人事类鳞介之属及禽兽之属。拓本纵七三·五,横八三。(傅)
这就说明,这幅画像原件在出土后曾归于端方个人,后来便下落不明。书中所收是根据傅惜华所藏拓片影印的。而新中国成立之后历经数次运动,特别是“文革”中的破四旧,使各地珍贵的的石刻画像大批损毁,有幸存留至今的不能说是凤毛麟角,也堪称弥足珍贵。幸而,傅惜华编辑了这部《汉代画像全集》,尽管只出版了两编,却也使我们得以一睹山东地区汉代画像的神韵风采。特别是那些已经损毁的画像,其拓片图像借助该书得以保存。仅此,该书的编辑出版可说是功德无量。
五、 结语
1954年,傅惜华经梅兰芳、阿英、马彦祥介绍,到中国戏曲研究院工作。他亲眼看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正逐步走向繁荣富强,从心里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他加倍努力工作,高质量地完成了《中国古典戏曲总录》的部分著述,并以自己的藏书支持院内外的研究工作。他编著出版的多部著作,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鉴于他对艺术研究工作做出的这些成绩,1957年,他被中国戏曲研究院评为“优秀工作者”。1962年,他被文化部任命为中国戏曲学院图书馆馆长。1963年7月,傅惜华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御制南调宫词乐谱》、《御制北调宫词乐谱》、《钧天妙乐》等8部稀见著作的缩微胶片共33米捐献给中国戏曲学院,为院研究资料的建设做出了贡献。1965年,他又向院图书馆无偿捐赠《地方戏曲剧本》等书籍2014册。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勤勤恳恳工作的学者,在“文革”中却惨遭迫害,其碧蕖馆藏书全部被抄,部分珍贵图书一度落入康生等权贵手中。久病中的傅惜华面对空空如也的碧蕖馆,其悲愤心情可想而知。他终于一病不起,含冤去世。所幸的是,被权贵们巧取豪夺的珍贵图书终于回到国家手中。现在,碧蕖馆藏书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妥善保存,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慕名前来查阅资料,从这点来说,碧蕖馆藏书已成为世界文化宝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天若有情,使傅惜华在天之灵知晓这些,他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责任编辑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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