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时节,很平常的一个周日的晚上。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床头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怕吵醒妻子,我赶紧抓起话筒,里边传来焦急的声音:“你是小白脸吧?”
我没有应声。小白脸是我六七年前在邻近的一个小城市——新武的牧业机械厂工作时的绰号,已经好长时间没人提起了。
话筒里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说:“我是郑三儿,你想起来了吧?”郑三儿这名字我知道,是我当年在那个牧业机械厂时的一名保安,“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小白脸。你回来一趟吧,马哥明天要火化了。”
听了这消息,我很震惊,连忙问:“是啥原因呢?”
郑三儿那边愣了一会儿:“是急病,你回来就知道了。”
马哥的大名叫马有文,是我在新武牧业机械厂工作时最好的一个朋友,所谓的铁哥们儿,后来我们俩还真的拜了把子。别看马哥叫有文,其实没什么文化,只是初中毕业,但人是少见的仗义。我在企业工作的那几年,他对我这个文弱书生是颇多关照。就是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省城以后,我们的关系也始终没断。
大概在半年前,马有文几次给我打电话,说老是胃疼,来病的时候好似钻心一般,疼得满头大汗。我知道马哥是条硬汉子,轻易不说软话,他都受不了,那肯定是病得不轻,就催促他来沈阳的大医院检查检查。端午节那天,他终于来了,还给我带了一箱子自家鸡下的鸡蛋。我领他去了一家医疗水平在全省数一数二的医院,打算进行全面的检查。刚做了B超一项,马哥就被怀疑有恶性肿瘤。病理切片的结果出来后,证实了专家的判断,还好,属于早期发现。马有文直接住院做了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手术很成功,因为主刀的医生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国内知名的技术权威。术后,那位当医生的同学对我说,你就放心吧,多了不敢保,你朋友维持个两年、三年应该没什么问题,运气好的话,存活的时间还能会更长。没料想,我可怜的马哥竟走得如此突然,手术至今顶多也就是四五个月的光景。
急匆匆地来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我就急匆匆地走进了站台。火车一声长鸣,准时从省城开出,奔往西北方向的新武。车窗外夜色笼罩,阑珊的灯火慢慢地向身后移动。车厢内灯光很昏暗,也很阴冷,只是没有凛冽的北风。乘客稀少,有的人干脆躺在座椅上,随便在头上蒙一件衣服,睡起了大觉。我的眼前晃动着马哥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掏出手机,翻到前些天马哥发给我的那条短信:黑夜降临,富裕的社会让你眼花缭乱。有喝的、有碰的、三拳两脚玩命的;有喊的、有唱的、抓着话筒不放的;有和的、有杠的、每圈都有进账的;眉来的、眼去的、搞得老公生气的;拈花的、惹草的、害得老婆乱找的;狂欢的、作案的、满街都是乱窜的;卖淫的、嫖娼的、陋室独自玩枪的;开房的、上床的、干到高潮叫娘的;所长,你在干哪一样?
我硕士毕业以后,在省城的一家经济研究所搞研究,三年前被提拔为副所长,所以,马哥称我所长。
记得当时,我按照短信的格式,做了回复:马哥,抱歉了,可惜上面的几种人我都不是,本人没钱也没权,只能算:有编的、有抄的、办公室里熬通宵的。马哥后来又发了个短信:小白脸,你真完蛋。每每读到这条短信,我都会报以微笑,就仿佛看到了梳着小平头、满脸疙瘩肉、后背上有纹身的马哥,以他那种特有的、满不在乎的、流里流气的神态站在我的面前。
合上手机,我趴在小桌板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又坐起来,从烟盒里拽出只烟,放在鼻孔前来回地嗅着。惨淡的灯光下,空荡荡的车厢里,火车摩擦铁轨咣当咣当的声响中,我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外,与马哥在一起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出来。
一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夏末,我从滨海城市的一所工科大学的机械自动化系毕业。同寝室的同学纷纷找到了归宿,卷起铺盖欢天喜地地走人了。眼看毕业一月有余,我是送了张三送李四,只自己没有确切的消息,整天眼泪汪汪,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为就业的事发愁。愁得胡子猛长,体重猛减。同学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临别前都用同一句话来安慰我,好饭莫怕晚。我也知道好饭肯定要晚,但只怕没有饭吃。
有关部门在国际会展中心组织了一次东北三省毕业生大型招聘会。室外到处悬挂着条幅和彩球,透出一股很浓重的节日气氛。室内则人山人海,喧闹异常,说明国家实行大学扩招的政策后,确实培养了一大批的本科生,但就业问题也随之而来。十二分的虔诚,我穿梭于前来招聘的各家企业的展位中间。终于,在靠边的一个不起眼儿的摊位上,我遇到了新武牧业机械厂人力资源部的丁部长。丁部长不光个子很小,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等五官也都很袖珍,一看就是鬼精鬼灵的人。他像我爹那样慈祥地瞅着我,像我娘那样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他把自己所在的企业吹得是天花乱坠:什么中国北方最大的饲料机械厂;什么近期就有世界银行贷款的项目开工,投资十个亿;什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工资从优,待遇从厚,急需正规本科毕业生。明知新武是一个位置偏僻、经济欠发达、气候常年干燥的地区,根本没有毕业生愿意去,但为了早一天捧上饭碗,自食其力,好向老爹老妈有个交代,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和丁部长签了合同,期限是五年。
不知为何,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我有一种在卖身契上按手印的感觉。但那种痛苦的感受很快就过去了。说实在的,—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泥娃子,只想在城里找个安身之处,最好能每月再给家里寄些零用钱,根本没有城里学生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招聘会结束当天,我跟着丁部长和另外一位女同志,三人乘一辆客货两用车,一路奔波,傍晚时分来到了新武牧业机械厂。我作为他们此次招聘仅有的成果,和他们一同在厂子对面的一个小饭店共进了晚餐。丁部长喝了一瓶啤酒之后,话就多了起来。他拿腔作调地说:“正大,你来我们厂,就踏踏实实地干,保证没错。我已经向厂长汇报了,厂长很重视也很关心你,关系先落在技术部。在厂里休整几天后,让你去安装队实习上个把月的,熟悉我们的产品和技术流程。”
跟着丁部长往厂部的独身宿舍走的时候,找到接收单位的兴奋慢慢退去,失落和失望的感觉袭上心头。牧业机械厂的院子里只一根水泥柱子上高挂着一只带罩的灯,发出些苍白无力的光亮,不远处就黑黢黢的,墙角长满了荒草,还有蛐蛐的叫声,很像我们生产队过去的场院。我初步判定,这牧业机械厂好像不在市区,四周漆黑一片,根本见不到大城市应有的、闪烁的霓虹灯。好在宿舍挺整洁,新刷的墙壁,崭新的床铺,还有一个不大的电视。送走老丁,简单收拾了一番,我便脱衣上床。熄灯后,我又打开灯,翻身下地,从挂在门后的衣兜里,摸出丁部长偷偷塞给我的六百元钱安家费,亲了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把我挣的这第一笔钱压在枕头底下,就进入了梦乡。
大概是因为窗帘太薄,天一亮,房间里马上就跟着亮起来。窗子外面,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叫,间或有喜鹊在嘎嘎地叫,我迷迷瞪瞪地仿佛睡在农村老家的炕上,完全清醒了才明白,是睡在陌生的牧机厂的宿舍。看看石英手表,还不到六点钟。
我慢吞吞地走出宿舍,迎面看见一棵枝繁叶茂的枫树,刚要发红的树叶在晨风中轻摇。花坛前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小伙子的人光着膀子在练武术。他抬腿伸胳膊,一招一式练得蛮认真,已经浑身是汗。这个人的身材和长相都有几分像日本的影星高仓健。看见我,练武的那个人拿起搭在一根铁丝上的外衣、外裤和衬衫,边穿边亲热地打招呼。他自我介绍:“本人叫马有文,是安装队的,以后就叫我马哥。有事可以找我帮忙,一切事,只要不出这个厂子,我都能摆平。”
听了后,给人一种黑社会老大的感觉。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大学生,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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