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中石油

亚洲最赚钱公司中石油为何“两头挨切”？

或许很少有人能想到，在原油价格高达每桶100多美元之时，最希望油价下跌的会是一家石油巨头——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香港交易所代码：0857；上海交易所代码：601857，下称中石油）。

“勘探与生产板块实现经营利润2065.9亿元，由于受石油特别收益金增加影响，同比降低6％。炼油与销售板块受成品油价格宏观调控影响，经营亏损206.8亿元，比上年同期减亏84.8亿元。”中石油财务总监周明春在中石油2007年业绩发布会上说。

以上短短两句话，并未说尽中石油目前面临的尴尬局面。一方面，国际原油价格不断上涨，公司理应为其投资者和股东创造良好回报；另一方面，受困于国内成品油价格控制和特别收益金两项政策，中石油无计可施，利润大损，且原油價格越高，其现金流出金额越大。

2007年，国际油价平均超过70美元/桶，比上年上涨超过10％，但是中石油全年利润却未能实现相应增长。根据中石油2007年业绩报告，其全年油气总产量为11.1亿桶油当量，同比增长1％，营业额亦大幅增长21.2％，达到8350.4亿元，然而经营利润仅上升0.9％，为1998.6亿元，而2006年中石油经营利润同比增长3％。

其中最令中石油头疼的是特别收益金。2007年，中石油上缴特别收益金445亿元。据测算，若国际原油价格保持在100美元/桶，中石油今年将缴纳特别收益金超过1000亿元。

中石油虽然不会因此陷入亏损，但已足以令投资者远离中石油——这才是令中石油高层最担忧的一个趋势。自从2007年7月“股神”巴菲特减持中石油以来，中石油就逐渐从一个曾经的“赚钱机器”变成股票投资者的噩梦。特别是去年年底回归A股市场以后，中石油股价大幅下跌，令国内散户投资者怨声载道，更加令管理层如坐针毡。

“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情况还在恶化。原油价格到达100美元以上后，中石油紧急向上报告，要求改变特别收益金征收办法，但是未获批准。”《财经》记者近日从接近中石油的消息人士处获悉，“有关部门认为中石油仍有1000多亿元利润，有能力为国家做出更大贡献。”

2008年4月18日，中石油A股收于16.30元/股，终于跌破其发行价16.70元/股。

中国曾希望通过海外上市等一系列途径，推动庞大而运转缓慢的国有企业提高效率，现在的价格管制却正在抵消上市带来的绩效动力，扭曲企业的行为，也令资本市场开始怀疑中国国有企业是不是独立的行为主体。中石油所面临的奇特困境，提醒中国政府必须重新考虑国企改革与价格管制的协调。

“两头挨切”

从外表看上去，中石油无疑是一个巨人，其市值一度超过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位居全球最大，只是在最近才回落到埃克森美孚之后。不过，中石油内部却戏称，这个巨人现在是“两头挨切”。

挨切的“第一刀”是不到位的成品油价格。虽然中国一直试图理顺成品油价格机制，但这一想法至今仍未实现，成品油价格仍然完全受国家发改委调控。

自2005年以来，成品油价调整过九次，不过一直追不上国际原油价格的上涨步伐。最近的一次成品油调整价格是在2007年11月1日，发改委将汽油、柴油每吨价格各提高500元，至每吨6460元和5960元，涨幅在9％-10％间；而10月31日，纽约商品交易所（NYMEX）原油期货价格从不足70美元/桶骤升至接近94美元/桶，涨幅达34％。

由于国内成品油价格远低于国际，以每桶100美元计算原油价格，国内成品油价格比国际价格每吨约低2000元左右，所以炼油企业都有“越炼越亏”的说法。以中石油为例，2005年春炼油板块亏损198.10亿元，2006年增加到291.64亿元，2007年亏损额进一步上升到470亿元。

国内另一家石油巨头中石化也有着同样的遭遇。2007年，中石化炼油板块亏损425亿元。惟有炼油业务最少的中海油不受重大影响。

另一方面，与中石化主要依赖进口原油和中海油原油主要外销不同，中石油生产原油基本供应自身，即中石油“生产原油，但不卖原油”。不过，财政部对原油生产和销售环节征收的各项税费，均以国际原油价格计算，使得中石油在原油税费环节上挨了另“一刀切”。

于2006年3月26日开始征收的特别收益金，是在原油价格超过一定水平时，针对开采、销售国内原油的企业因此所获得的超额收入，按比例征收的收益金。

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这一想法最初由国家发改委提出，根据当时国际原油价格水平，确定了每桶40美元为起征点，实行五级超额累进从价定率计征，每桶60美元以上征收比率为40％，按月计算、按季缴纳。

方案制订的2006年3月底，国际原油价格仅为约每桶64美元。随后国际油价一路走高，各家石油公司上缴财政部的特别收益金也逐年递增。2006年中石油上缴石油特别收益金290亿元，2007年猛增至445亿元。2008年以来，国际原油价格一直在100美元/桶以上，第一季度中石油预计应上缴的特别收益金就达到218亿元，将比去年同期多缴160多亿元。

这令中石油叫苦不迭。资料显示，中石油目前年产原油1.3亿吨，加工1亿吨，生产原油基本供应自己的炼化厂。但这些原油都要按国际原油价格征收特别收益金。

相比起来，中石化以下游业务为主，大部分原油依靠进口，少量向两大石油公司采购及自己开采，去年因其炼化亏损获得国家补贴123亿元；中海油由于目前还没有炼油业务，其原油产出均按照国际价格实现了相应收入。只有中石油因其原油自产自炼，而一方面上缴特别收益金最多，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进口很少而得不到国家补贴。

据了解，按照中国今年制订的新的原油成品油补贴政策，只有进口原油和成品油可以获得补贴，自产自炼则不在补贴范围内。

招商证券石油化工行业分析师裘孝峰认为，政府以美元计算石油特别收益金也不尽合理。自2006年开征特别收益金之后，美元持续贬值，导致包括原油在内的大宗商品价格上涨。这一幅度远远大于人民币对美元的升值幅度，相当于增加了石油特别收益金金额。

他认为，中国三家石油公司中，中海油在成品油价格和特别收益金方面受影响较小，而中石化也因为获得国家补贴而减少了损失，惟独中石油“两头挨切”，受损严重。

内外失调

《财经》记者获悉，针对当前的尴尬情况，2008年2月中石油集团曾专门向有关部门汇报，寻求解决办法，遭到拒绝。中石油得到的回应是：既然公司仍有盈利，就应该“为国家做贡献”，继续上缴特别收益金。

原中石油董秘寿铉成对《财经》记者表示，这对国有企业内部的绩效考核机制产生了扭曲，是对石油石化企业内在公司治理机制的严重损伤和打击。

“当市场信号灵敏，价格公允时，企业主动进行考核，控制成本，增加收益。但当市场价格信号失灵，所有炼油企业都亏损时，企业无从判断哪些是企业自身经营不善带来的亏损，哪些又是政策造成的亏损。”寿铉成说。

不仅企业内部绩效考核机制失灵，国内成品油市场供需矛盾进一步加剧，局部地区多次出现油荒。尽管中石油和中石化的炼油量均以两位数增长，国内市场供应依然紧张，正是价格信号失灵造成的结果。

此事已引起石油业内不少人士关注。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协会会长、中石油独立监事李勇武曾向国务院高层写信，反映问题，提出解决目前成品油供需矛盾的建议。

李勇武认为，在原油价格持续上涨时，上下游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一方面，上游利润增长很快，但这部分增长的利润主要都上缴到国家财政的石油特别收益金；另一方面，下游炼油业务持续亏损，且不断扩大，生产积极性严重受挫。

针对这些问题，李勇武建议采取分品种、分阶段、小步慢跑的方式，逐步提高市场化水平，解決中国存在成品油供需矛盾问题。

此前每每谈及上调成品油价格，稳定物价往往是成品油价格不动的理由。不过李勇武分析认为，中国成品油消费中95％以上的汽油用于汽车和摩托车，并且汽油消费量的增长70％来自于新增的汽车；柴油主要用于工业、农业和交通运输等领域，其中，工业用油占19％，农业用油占25％，交通运输占26％；煤油主要用于航空。因此柴油对CPI指数及宏观经济影响更大。

李勇武建议，首先，放开航空煤油和汽油价格，将煤油与汽油开放后的收入补贴到柴油上，从而稳定柴油价格，将国家优惠落实到更广泛、更需要补贴保护的消费群体身上；其次，推进价税分离，即石油产品所征收的各种流转税均在价格之外，发挥对消费者行为的调节作用，同时避免税上加税。

此外，他还建议将原油特别收益金起征点从40美元调整为60美元，将减少的特别收益金增收额，用于两大集团内部上下游利润调整，按成品油加工量的比例，从石油特别收益金中返还给炼油企业，减少炼油业务亏损。为缓解炼油企业的压力，李勇武建议，暂缓推行资源税。

据悉，李勇武的报告已经获得国务院高层领导批示，交给财政部研究处理。

光环之下

2007年11月5日，中石油在万众瞩目中登陆A股市场，发行40亿股A股，每股发行价16.70元，当日开盘收于43.96元，上涨163％。中石油一跃成为全球市值最大公司。不过，此后中石油A股即一路下跌，成为千万中小投资者唾骂的对象。

不过，中石油最大的股东国资委对此却几乎没有反应。目前中石油集团持有中石油86％的股份，国内流通股仅占2.19％。至中石油A股上市以来，其市值在不到半年时间缩水超过60％。大股东的沉默与小股东的叫骂相映成趣。

对于股价下跌，中石油集团内部亦承认，既有宏观层面的影响，例如美国次贷危机、国内股市整体下跌等，但最根本的还是业绩不理想，其中最关键是国家财政税收政策问题。

对于中石油而言，特别收益金和增值税是最大的两项现金流出。来自中石油内部一份报告显示，以原油每桶90美元计算，国家相关财税政策的调整将使中石油每年流出1000多亿元，相当于每天现金流出3亿元，“当原油价格超过每桶66美元时，每桶原油价格上升1美元，中石油利润就会减少32.4亿元人民币。”

对此，一家相关会计师事务所认为，税费调整造成中石油大量现金流出，持续下去，公司很可能会出现现金流短缺问题，必然直接影响到对油气勘探开发的投入。

寿铉成也表示，石油工业是一个长期依赖投资的产业，如果没有持续投资，未来中石油的成长将受到影响，也不利于中国能源供应的保证。

寿铉成认为，在目前高油价下，人们容易看到石油企业获得高额利润的一面，忽视高油价给石油企业带来边际成本上升和油价变动风险的挑战。虽然高油价主要由美元贬值、投机炒作和短期供给危机等因素造成，但也反应了石油中长期供求关系的变化，因此，“政府不应放弃或减弱继续鼓励石油公司在勘探开发和科研上的投入。”

工商东亚金融控股有限公司调研部分析员花开玲认为，目前中石油并没有缩减项目投资金额，相反还增加了投资，但是现金流持续紧张，未来可能会影响到投资。她预测，受通胀压力影响，短期内政策调整可能不大，“政策调整短则八九个月，长则15个月。”

花开玲认为，政策之外，中石油也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挽救市场信心，提升股价，比如回购股票、收购母公司海外资产等。不过，裘孝峰认为，回购对于中石油提升业绩意义不大。

实际上，中石油目前在股市上面临的窘境，对于一些后续准备上市的央企已经产生影响，比如国家电网公司和南方电网公司。与成品油价格受发改委控制一样，中国电价也不由市场决定，企业在这方面没有自主权。一旦电网企业上市，势必会因价格受控制而影响企业利润，出现与中石油类似问题。一家电网企业内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中石油的问题使得监管层对电网上市颇感忧虑。

如何求解这一难题，一位跟踪垄断行业多年的投行人士对《财经》表示，“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