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大师作弊了吗?

完美到可疑的笔触

1999年，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观赏安格尔的作品时，察觉到了画中的异样：这些铅笔素描有着近乎完美的笔触线条，即便安格尔被誉为19世纪法国最杰出的绘画大师之一，但如此自信且毫不费力的笔触也让霍克尼难以置信。霍克尼很肯定自己之前见过同样自信的画法：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绘制的厨刀。沃霍尔使用的技术是投影法，画家借助投影仪，将厨刀照片投射在画布上，借助投影，勾勒出逼真的厨刀轮廓。

霍克尼相信，安格尔必定也使用了类似的投影打样法——一种精准且不费力的画草图的方法。精通艺术史的霍克尼猜测，画家极有可能使用了当时刚问世的“露西达相机”将模特的影像投影至画家面前下方的画布上，再按照画布上的投影，精准定位人物五官和四肢等关键点的位置，准确还原服饰纹理。

画风集体突变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霍克尼开始留意其他画家的作品。他察觉到似乎安格尔并不是第一个使用光学投影设备辅助作画的画家。比安格尔早200多年的维米尔和卡拉瓦乔，这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实主义大师也很有可能使用了类似技术。从画作呈现的光影效果，霍克尼判断卡拉瓦乔的画只有借助暗箱才有可能完成（至少是类似设备）。

在霍克尼位于好莱坞山的工作室中，他将西方艺术史上不同时期的代表画家的名作复印品，按照时间顺序依次陈列在墙壁上。通过列出长卷，霍克尼想回溯光学设备第一次被画家使用的确切年代。一幅幅“证据”摆在眼前，答案很快浮现：1420-1430年。最先使用该技术的是比利时画家凡·艾克及其追随者，然后是意大利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只不过短短几年，以凡·艾克为代表的弗兰德斯画派画风突然变得十分写实，以前那种长期停滞不前的笨拙描绘突然变得活灵活现，无比准确。这怎能不叫人怀疑？

在凡·艾克生活的15世纪，还没有出现露西达相机这种高级光学仪器，相机镜头也还要100多年后才问世，如果他借助了光学设备，又会是什么仪器呢？机缘巧合之下，霍克尼遇到了前来英国访问的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物理学家查尔斯·法尔科。从他口中，霍克尼才知道凹面镜也能投影，且很容易加工。具体做法是让模特位于光照条件良好的室外，画家则待在暗房内，用凹面镜将模特的影像聚焦在画板之上。

无论是暗箱、透镜、露西达相机，还是凹面镜，这些设备都有可能曾經帮助过古典油画大师作画。霍克尼列出了一串重点“嫌疑人”名单：凡·艾克、卡拉瓦乔、洛托、维米尔、安格尔……名单中的人要么是各国文艺史上国宝级油画大师，要么是开宗立派的绘画先驱。霍克尼和法尔科的理论有如在21世纪初的艺术史学界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用光作画还是另有高招？

17世纪荷兰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不仅是荷兰黄金时代绘画三杰之一，也位列世界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油画大师行列。他的画作超越了油画的表现力，更像是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观者甚至能从画中看到朦胧的柔光。人们钦佩这位不世奇才，赞叹他能信手用光线在画布上作画。

维米尔也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画家。他在43年的短暂一生中，留下了35件作品，几乎件件传世。荷兰画家大多有纸质记录表明自己师从哪位画家，但维米尔的相关记录始终没有被发现。更奇怪的是维米尔的画作中不但没有轮廓线，X衍射扫描结果还显示，他的作品中连油画中常见的底稿也没有。

难道维米尔对颜色的敏感度超过普通人，能够捕捉到普通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差别？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前提是他的神经构造异于常人。光信号在抵达视终端神经细胞前，会首先经过许多不同的神经细胞进行处理。因为这些神经细胞的“带宽”有限，所以在这过程中数据量会被大大压缩。这导致人无法像相机那样准确感知亮度。我们能很容易地比较相邻两个色块的颜色差别，但一旦色块分开，我们就懵了。像维米尔支持光学说的证据：

1.即便是场景昏暗的画。画中人物的面部也很明亮，且人物的瞳孔缩小，说明作画时有额外光源。

2.几位被怀疑的画家作品中，小画幅人物肖像居多。这可能是因为凹面镜只能在投影板上形成直径30厘米左右的清晰像。

3.画作中频繁出现球面像差、畸变、炫光等典型镜头缺陷。

4.透镜投影辅助作画需要作画者多次移动透镜位置，由此带来细微透视差别会在画作中留下透视错误。

5.画中出现大量左撇子，很可能是影像翻转造成的。

6.几位大师很少有素描稿流传下来。

从背景的吊灯可以看出，画家以惊人的技巧捕捉到金属吊灯的反光，连灯的几何结构也十分精准。科学家利用计算机还原出了人物后方的枝形吊灯的立体模型，并将吊灯的6条灯臂重叠，结果显示6条灯臂的几何准确性惊人的高：长度误差不超过1.5%，宽度误差不超过5%。在没有光学工具的辅助下，人类几乎不可能如此精准还原。背景的镜子中清晰映射出场景和人物的背面，画家和其助手也被映入镜中。因为镜子不够平整而造成镜中窗框被扭曲，这也被画家如实记录下来。

《勃羅日里公爵夫人像》（法国国宝级油画大师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1853）

伯爵夫人的亮度大大高于整体环境亮度，可能是为了方便投影而增加了光源。丝绸裙的逼真反光和皱褶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画家基于肉眼还原的。

《着盔甲的男子像》（荷兰画家安东尼·凡·戴克.1625）

人物面部比例精准，色彩自然，下巴处的阴影完美还原了老人松弛的皮肤。最让人难以相信的是画家用画笔重现了盔甲的精细纹理和金属质感，高光部分到阴影部分的过度十分自然。作品《音乐课》中那阳光从窗户附近到室内深处的逐渐暗淡，人类是极难精准还原的。

2013年，美国发明家蒂姆·詹尼森也提出了和霍克尼类似的理论，认为维米尔借助了光学设备作画。17世纪时，望远镜已经风靡荷兰，这表明荷兰人已经掌握了一些光学知识。蒂姆认为，以维米尔为代表的弗兰德斯画派画艺的集体提升，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使用了暗箱等光学设备。暗箱密不透光，大的有房间大小，只留有一个小孔透光。物体反射的光经过小孔后，会在成像面形成倒立的影像。如果在小孔处增加一个透镜，通过调节透镜的位置或者更换不同曲度的透镜，不仅同样能投影成像，还能调节成像大小。蒂姆认为他解开了困扰艺术界300多年的谜题。

艺术门外汉还原名画

霍克尼曾经公开演示过如何利用投影勾勒线条，辅助打底稿。然而，维米尔画作那照片般的质感是如何实现的呢？蒂姆试着直接在投影上涂色，但失败了。因为投影的颜色重叠在油彩上，让人无法看清油彩本来的色彩。尽管遭遇失败，蒂姆还是相信17世纪的荷兰人能通过机械而非肉眼捕捉色彩。

偶然之间，他发现只要用一个和水平面呈45°夹角的小反射镜，就可以很方便地和画布上的油彩比色：画家先在画布上调色，然后移动头部，如果发现镜片的边缘消失，就说明镜片中影像的颜色和画布的颜色已经完全一致。在一个高反射率的半透明反光镜的帮助下，蒂姆既可以看到原画，也能看到自己的画布，还能比较两者的颜色。用这种方法，没有任何绘画经验的蒂姆用了5个小时完美还原了自己岳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蒂姆知道还原黑白照片只是验证自己理论的开始，下一步他计划还原维米尔的彩色油画。他选中了维米尔的《音乐课》。蒂姆的第一步是搭建一个房间。他租下一间仓库，花了213天打造了一个和《音乐课》完全一致的场景。蒂姆充分利用了自己发明家的技术和能力，从羊毛地毯到地砖，从家具到服饰都是他独立制作。在克服了透镜成像亮度低等问题后，蒂姆正式开始还原名画。41天后，蒂姆开始画人物，但假人模特不足以还原皮肤的真实质感和色彩，于是蒂姆邀请了三位真人模特。蒂姆作画十分缓慢，保持架固定了模特的躯体位置，他们大半天都不能动一动。

第43天又出现了重大问题。蒂姆发现自己绘制的钢琴的海马纹竟然因为透镜畸变的原因弯曲了，但是，原作中的海马纹却是笔直的。为什么维米尔没有犯这个错呢？蒂姆拿着原作的印刷品反复查看，终于，当他的眼睛贴着画面边缘，以几乎平行的视线观察时，他看到了那条弯曲的海马纹。一个350多年都没有人发现的瑕疵！维米尔使用过光学设备的可能性再次被提高。第130天，蒂姆完成了全画复原。霍克尼在看过这幅“赝品”后激动不己，认为蒂姆作品的精细度比原画有过之而无不及。

各方反对

2005年，德国印刷博物馆馆长科特尔森的团队仔细分析了一幅凡·艾克1431年的作品。在显微镜头下，科特尔森找到了9个之前没有被发现的细小针孔。这表明画家当时可能使用了“缩小尺规”绘制草图，也就不需要使用光学法。法尔科指出，针孔也可能是画家死后，有人尝试复制该画而留下的。针孔无法进行碳同位素测年实验，因此人们无法确定其形成的年代。

美国斯坦福大学物理兼艺术史学家大卫·斯托克，也极力反对霍克尼理论。他利用计算机成像软件分析了一幅绘制于1645年的画作，试图反驳霍克尼。该画描绘了漆黑马棚中的二人，其中一人手持蜡烛。由于画的许多部分都很暗，如果画家非要使用投影法，就需要满足投影亮度。马棚中要增加几十盏油灯，或至少数百只蜡烛，才能照亮整个场景。但增加的光源会混淆烛光的照亮范围。斯托克抓住这点，利用计算机分析阴影，还原光源的方向和强度，如此就能确定是否有额外光源。分析结果显示阴影的方向可以完美回溯到烛光。不仅如此，画中人物头部反射的光也显示蜡烛是当时场景中的唯一光源。然而，斯托克的反击还不足以驳倒霍克尼和法尔科的观点，除非他将存疑名画挨个分析过来，这显然是无法完成的。

霍克尼认为，文艺复兴是艺术和科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当时的艺术家并没有形成现在艺术和科学的清晰界限。例如卡拉瓦乔和达·芬奇这样的艺术大师很可能会注意到新技术所提供的光学效果，且不会介意将其用来开拓艺术的新疆界。

以几百年前的光学理论和制镜工艺来看，完全依靠光学设备完成传世作品的概率是极小的。画家更有可能以光学法锁定比例，打下轮廓，然后在精准草图的蓝本上绘制。当然，一些古典写实主义作品中对玻璃、丝绸和金属反光的准确把握还是让人生疑——如果不借助光学设备，肉眼很难还原这些细节。

不过，即便使用了光學设备，也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维米尔等大师的水平。绘画艺术品逼真难能可贵，但逼真的东西不一定是艺术品。同样，我们敬佩古典油画大师的理由，也远不止他们还原出的真实感。

（责任编辑 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