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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人(短篇小说)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2-10-28 19:30:05 点击: 推荐访问: 木头人 短篇小说

自从参加了庆子他爸的葬礼,我妈就说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可对于8岁的我,并不这么认为。

庆子他爸的死,和我们管沟村人的各种死法比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用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工伤。那年冬天,他扛着氧气瓶在村后的冰面上摔倒了,钢瓶直接砸在他头上。当时我们正在那儿滑冰车,庆子他们那些男孩蹲在小巧的“单腿驴”上,在枯黄的芦苇荡里穿梭闪烁,像天生就是一群芦苇丛里的动物。我们听到了那声近似西瓜爆裂的声音,然后就看到那西瓜瓤子在冰面上腾起一股热气,红色的液体蛇行着钻进冰的裂缝中,留下了一摊粉白色的凸起。这并不是我今生见到的第一场死亡,所以根本不会导致我精神出问题。虽然我在梦里也重温过那声爆裂,也看到过那摊“粉白”,但我认为是那个冬天太长,好像老天爷有意把这场死亡拉长。那年开春以后,“粉白”终于开始了消融的旅程,直到夏天来临,我对那场死亡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但依我妈的看法,我的精神问题不但没有减轻,反倒严重了。

那天人们把庆子他爸抬回家,油建一大队陈教导员送来一套刚从材料库领出来的新工服。这种深蓝色劳动布制成的杠杠棉袄,平时穿在人身上特别僵硬板结,而套在死人身上却非常挺括。追悼会是在大队礼堂举行的,陈教导员念了悼词,我才知道庆子爸才35岁,以前也是军人,还打过蒋介石,得过什么奖章,和许多人一样是从青海油田来的。我看着笔挺的庆子爸脸色苍白,像个干净的被刻意打扮过的新郎。此时,他躺在那里,像个落草的王,和陈教导员英雄式的描述一点也不般配。追悼会结束后,他被拉到管沟村西五里地以外一个叫“西站”的地方。那是个陵园,埋着在油田开发会战中死去的人。那天,全村的人几乎都跟去了,我看见那里有很多挖好的坑,一排一排的,人们说这是为冬天死去的人准备的,因为冬天一上冻就挖不了了。庆子爸依次被放入其中一个空穴当中,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冻土块扔进坑里,砸得棺材板砰砰直响。坟头堆得又高又尖,很像后来见到过的敖包。他们说没关系,夏天一开化就沉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旁边那些黑洞洞的深坑,心想这都是为谁准备的呢?这个问题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纠缠着我。我妈说的精神问题大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的确,我会在走路、上课甚至和小伙伴们玩的时候,或是在深夜里突然就看见那些穴位。只要它们一在眼前出现,不论我正在干着什么,都会突然停下,两眼发呆,面无表情,很像我们那时玩的一个叫“木头人”的游戏:一群人跑着,一个人喊“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话音一落大家必须定住,不管什么姿势都不能动不能笑,谁动谁笑就算输。我在上课的时候发作还好,别人看不出来,可在家刷碗扫地时就不行了,我妈就会大喝一声:“嘿!木头。”我就会“激灵”一下,吓得魂魄仿佛冲出了头顶,之后也就真的回过神来了。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学校,老师和同学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没有人冲我断喝,他们只会躲开我。只有大霞走过来,拉拉我的手,告诉我游戏结束了,然后我们一起走进教室,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异样,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所以老师和同学还算善良,并没有诊断我为精神病之类。但我妈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所以当有人提起的时候,她就用“老大傻,老二尖,家家都有个坏老三”来解释。她说这话可真准,我家老大就是个“迂子”。其实,我变成木头人的时候,魂魄并没有走远,我只是把村里活着的人逐个试着填进那些空穴当中,全村一千多号人,哪个填过了,哪个没填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害怕从庆子家门前走过,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死亡,更与我的精神问题无关,是因为他家门前有一群大白鹅,确切地说是一只大白鹅。

管沟村的干打垒房子是统一设计建造的,各家各户都没有院墙,所以鸡鸭鹅狗满村跑,应该看家的狗也经常脱岗失职,而他家的鹅却一年四季守在门口。要是狗就好办了,我会在它向我狂吠的时候猛地弯下腰去,保准它掉头就跑。可他家门前那只大公鹅好像只有一根筋似的,见人就咬,生死不怕。这群鹅是庆子爸生前外出施工时买回来的,当时买了六只刚长出翅膀的小鹅。庆子妈因为这还埋怨过他为什么不买鸡,鸡吃得少,下蛋勤。他爸说,鹅蛋一个顶仨,公的还能看家。六只鹅都长大了,才知道这里边有两只公的。但它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一只专横跋扈,既当丈夫又看家,另一只却胆小怕事,一事无成。所以过年的时候,就让胆小的这只做出了牺牲。当他家飘出鹅肉香味的时候,庆子爸见人就学着东北人的样子,咬着牙晃着头像跟谁有仇似的说:“吃全得,穿一半,嫖二八,赌白搭!”

几天后,庆子爸扛着氧气瓶摔倒的时候,他肚子里也许还装着鹅肉呢。从那以后,幸存的那只公鹅愈加跋扈,看家本领愈发高强。

这天,我端着一只大洗衣盆,上尖的脏衣服挡着我的眼睛,我吃力地伸脖看路,往大队澡堂走去。我要趁洗澡的机会把全家的衣服洗了,管沟村里的女人都这么干。我本想绕开庆子家的,可那要多走五分钟。老远我就开始观察,还好,庆子家那几只大鹅都拧着脖子挤在一起睡着了,像个压实了的雪堆。可是我刚走近,那只大公鹅就警觉地把脖子竖了起来,两只豆眼又黑又亮,稍做思考就从“雪堆”中奋起,扑打着巨大的翅膀,裹挟着被扇起的尘土,大白蛇般的长脖子贴着地面,嘎嘎大叫着向我扑来。

我被它咬过不只一次了,它的嘴像两片生铁铸成的夹子,专门夹人的脚面。这大白鹅的气势太凶猛了,我被它镇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就在这时,我的“精神问题”发作了,我爸用黑铁皮打造的沉重的洗衣盆哐的一声落地了,向我扑过来的大鹅应声和我一起定住了。

尽管我两眼发呆,面无表情,但我的脑子是灵活的,只不过是走了神罢了。

我的填坑游戏是有顺序的,管沟村的房子一共有六排,不算村后的小学,每排有30多栋,我是按栋挨家挨户不论大人小孩依次让他们进去的,在肚子里没出生的,我会分开进行。尽管上次发作是在半年前,但我依然准确无误地接续起来,轮到第四排第二栋左门阿贵家。我从他家大人开始,他爸他妈,然后是他哥、他和他弟。之前,我已经填过村里一多半的人了,绝大多数都觉得不适合进穴,因为他们都活蹦乱跳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但这次不同了,当我填到阿贵的时候,我的心“激凌”一下,像我妈在背后断喝时一样,我的魂魄立即被招了回来。阿贵是我同班同学,全校有名的淘气包,生龙活虎根本轮不到他填坑。那个时刻,我对自己的预测感到一丝害怕,所以就想,我的木头人游戏其实是荒唐的。村里自从庆子爸死了以后,三年来又发生了三起工伤事故,我一个都没蒙对。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低头看见妹妹的格呢上衣、弟弟的条绒裤子、爸爸的油工服,还有全家人的帽子手套臭袜子埋着的大白鹅,我刚刚回过来的“神儿”又差点过去。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希望庆子或他妈能出来给我解围,听我解释,但他家的门关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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