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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诗歌中的神话思维与象征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2-10-27 16:00:08 点击: 推荐访问: 思维 思维能力 神话

摘 要:鲁迅非常关注中国神话对文学起源及发展的影响,在他取材于神话的诗歌书写中,源自神话原型的象征传达了深邃的内涵,既体现出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对中国上古神话思维的追溯,又呈现出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所构筑的蕴含着隽永绝伦的文化精华的神话诗学世界的图景。

关键词:鲁迅 神话 近体诗 原型 象征

鲁迅将神话视为中国文学史叙事的源头,他深谙神话学与中国上古神话意识,着眼于神话之所以可称为“文章之渊源”{1}的特质,曾在《人之历史》{2}《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3}《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4}《关于神话的通信——致傅筑夫、梁绳■》{5}等文本中对中国古神话与文学发展之间的关联进行了精彩的论述。与尼采对希腊神话的追溯和庄子对神话寓言的书写相似,鲁迅神话题材诗歌的文学书写也体现着他曾在《野草》《摩罗诗力说》中呈现出的强烈的诗人气质。在鲁迅笔下,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中均充满了想象与诗意,写下了如梦似幻的人类精神的漫游历程,他的意蕴深刻的近体诗是融会古今、别有新构的一类,可看作以旧文体注入新思想的文学创作的尝试{6},这些近体诗中隐现着丰富的神话原型意象与典故,通过象征与譬喻传达出深邃的诗意内涵。

从“灵台无计逃神矢”借希腊神话诉说爱国心怀,到“我以我血荐轩辕”追溯中国轩辕神话所系的华夏民族文化之根,鲁迅的近体诗可看作“用神话素材进行再创作”{7}的艺术品,其中对于神话原型与神话思维的抒写俯拾即是,如同音乐的和声一般彼此对话,成为其诗歌抒情的重要托喻方式。

诚如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和《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所述,他是从神话中取材创作出这些“神话,传说和史实的演义”{8}的文学作品的。原始神话中的思维与对“超自然力量”{9}的探索意识,是神话研究所关注的对象,鲁迅在对中国上古神话进行追寻的途中,也做出了对这一神话思维的文学化解读。神话原型批评兴起于20世纪中叶,在弗雷泽的《金枝》、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弗莱的《批评的剖析》中得到了发展。神话原型的力量,蕴含在文学艺术的原始意象中,通过象征与托喻,道出了对成千上万人具有强烈影响力的声音。鲁迅所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引言中曾谈到“象征主义”,并引用作者的观点“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在鲁迅看来,象征主义的文学表现是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10}。对鲁迅近体诗进行解读与诠释,通过神话原型与象征的途径,亦可获得一个将文学观照与艺术解析相结合的独特视角。

鲁迅将神话与传说视为文学的起源,而他对于神话的文学化呈现的探索,在文学形式的开拓和神话原型的再现上均勇于超越常态思维。在近体诗创作中,他也往往能剥离历代传说中对于神话的陈腐印象,重新赋予神话以新的象征意味。鲁迅在创作《故事新编》时似乎是带着对五光十色的神话传说世界的兴致信手拈来的,其中却也表达出他的创作论思想。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谈到,与《补天》中流露出的创造者/女娲在“懊恼”“无聊”的梦醒时分创造人类的境况相似,他也正是就此“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11}的。神话与文学,均可视为梦醒时的创作者对于梦的世界的再创造,于是,鲁迅在以近体诗的形式进行情感抒发与思想表达的过程中为神话原型注入的新的象征意味,也就更凸显出不同凡响的价值所在了。

回眸鲁迅研究史上对于鲁迅近体诗的研究可见,学者们对鲁迅近体诗中的神话诗学、神话意象的解析和阐发散见于鲁迅诗歌笺注类书籍的注释、序跋和一些对于鲁迅诗歌的研究论文中。在其他研究鲁迅文学的专著中,也可发现不少涉及鲁迅近体诗与神话之关联的精彩论述。由奚名编著,1941年白虹书店出版的《鲁迅诗集》{12}是目前可见的最早的一部鲁迅诗歌注疏著作。此后出现的其他对鲁迅近体诗进行笺注的书籍在形式上基本沿用了中国古代诗文注疏的传统,不过在对诗的内涵进行阐发时也融入了现代文学研究的视野,在张向天的《鲁迅旧诗笺注》{13}、周振甫的《鲁迅诗歌注》{14}、倪墨炎的《鲁迅旧诗浅说》{15}、曹礼吾的《鲁迅近体诗臆说》{16}、张紫晨的《鲁迅诗解》{17}、郑心伶的《鲁迅诗浅析》{18}、孙志军的《鲁迅诗歌全集》{19}等著作中,许多学者在笺注中对于“轩辕”“神矢”“湘灵”“精禽”等出自中国及希腊神话的意象进行了解读。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张恩和的《鲁迅旧诗集解》{20}一书辑集了1981年以前的对于鲁迅六十五首近体诗的解释,材料翔实,撷取不同角度的意见,兼收各家看法,是一部对此类鲁迅近体诗注释著述的集大成之作。书中对《自题小像》的各家解释进行了汇集,其中对“灵台无计逃神矢”一句的解读收集了锡金、张向天、冯伯恒、曾敏之等诸多学者的观点,可以为理解“灵台”和“神矢”{21}中所蕴含的中国《山海经》神话、《楚辞》神话及希腊罗马神话的渊源提供更为开阔的视域。在研究鲁迅近体诗的论文中,涉及神话意象解读的有叶肇增的《鲁迅旧体诗與楚辞关系浅探》{22}、赵敬立的《鲁迅与李商隐》{23}、寇志明的《鲁迅近体诗注释和英译略述》{24}等,均将对这一论题的探讨逐步向更多层面拓展。

纵览鲁迅近体诗中的艺术象征世界,被诗意化的神话原型形象中凝聚了对于中华文化的原初印象与情感,其中又呈现出鲁迅独特的兼具冷静思索与热忱再现的精神品格。在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视角的关照之下,作为“在文学中反复运用的”“一种象征”或是“多种象征”{25}的原型,可以为文学解读提供阐发内涵的一个独特途径。由此来看,以湘水女神为代表的《楚辞》系统神话原型,在鲁迅的《湘灵歌》《悼丁君》《无题》《无题》(一枝清采妥湘灵)等诗作中得到艺术化表现;轩辕黄帝神话见于《自题小像》;精卫填海等《山海经》系统神话原型见于《题三义塔并序、跋》;望帝化杜鹃传说见于《秋夜有感》;大禹英雄神话的原型在《无题》(禹域多飞将)中得到展现;民间传说中的书神、钱神出现在《祭书神文》中;灶神现身于《庚子送灶即事》诗句中;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成为《自题小像》中表情达意的艺术形象。这些诗歌对于神话原型的运用均通过意象的象征传递了深挚的情感体验与具备反思精神的思想内涵,其中的意蕴是丰富而发人深省的。

一、华夏上古神话原型的艺术再现

鲁迅的文学创作深受《山海经》等中国古籍中丰富多彩的中国古代神话的熏陶{26},对神话与传说意象的运用在他的近体诗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显著。上古神话中的轩辕黄帝神话、精卫填海神话、望帝化杜鹃神话与大禹治水神话在鲁迅的诗作中均得到了艺术再现,其中体现了鲁迅对于蕴含在古代神话中的中国文化精神的追寻。

《自题小像》的“我以我血荐轩辕”是借由神话中中华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这一原型人物表达了赤诚的爱国情绪,从艺术构思上来看,取“轩辕”的象征意味,以此代指祖国,流露出作为炎黄子孙、华夏后裔的庄重的使命感。鲁迅曾在多篇作品中提到了“轩辕氏”这一中国神话中的轩辕黄帝形象(《文化偏至论》{27}、《父亲的病》{28}、《文章与题目》{29}、《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30}、《〈月界旅行〉辨言》{31}),此诗中以轩辕作为抒情对象,寄寓了深挚的情感,也体现了追溯中华民族文化之源、渴望复兴祖国的追求。

在《题三义塔并序、跋》一诗中,“精禽梦觉仍衔石”化用了《山海经·北山经》中的精卫填海神话,鲁迅以神话原型中的文化蕴涵寄托自己的志向,表达了不屈服的生命意志与抗争精神。故国处于危亡的境地中,诗人心事浩茫,满怀感慨,心志却是坚定的,这在以精卫神话展开的抒情中得到了充分表达。生命的死亡与出生、毁灭与创造,在许多古老的神话中都能找到原型。在鲁迅的诗中,填海的鸟儿正是这样一个体现中华民族生存意志的神话形象,鲁迅在散文诗《野草》与杂文写作中时常出现的与绝望相搏、向死而生的倔强的斗士精神也与精卫的象征意义相近。

此外,《无题》诗中的“禹域”是出自上古洪水神话与大禹治水的英雄神话的典故,鲁迅以此作为中国的代称。大禹这一原古神话英雄,如同尼采式的“超人”,曾被鲁迅在《故事新编》中赋予了厚重的对于“立人”的思考。《尚书·夏书·禹贡》已有“禹别九州”的说法,古代的文献中也常将九州的华夏山川大地称为“禹域”,而鲁迅笔下的禹域,是承载了悠久历史文化传统却面临着现实忧患的中华大地,诗歌以这一意象寓托了内心的深沉忧思与愤慨,体现了对于有尊严的大写的“人”的形象的呼唤。

流淌于鲁迅诗意笔端的近体诗句,以轩辕黄帝、精卫、大禹、望帝等华夏上古神话的原型人物作为点染叙事情节与传达思想意蕴的生发点,神采飞扬,想落天外,体现出了通过文学形式所呈现的对于神话思维的诠释,以动人的神话意象寄予了鲁迅创作神话文学的追求,即对肇始于文明原初继而留存在传承流变中的中国文化之精华的再创造。

二、《楚辞》系统神话原型的象征性抒写

瑰丽多彩的《楚辞》神话系统是中国神话体系中的又一渊源,而鲁迅的近体诗中也运用了丰富的《楚辞》神话意象。作为鲁迅的挚友,许寿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记》的第二节《屈原和鲁迅》中提到了鲁迅在弘文书院时对《离骚》和《楚辞》中的神话有着特别的爱好与关切,近体诗多用骚词,文中谈到,鲁迅曾对他说过“《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32}。在《汉文学史纲要》的第四篇《屈原及宋玉》{33}中,鲁迅更是对《楚辞》中的神话意蕴进行了独到的阐发。“狂诵《离骚》兮为君娱”(《祭书神文》)的诗句表达了鲁迅对于《楚辞》这一浪漫主义文学宝库的热爱,而从湘水女神到《离骚》中与神明相映衬的香花香草等《楚辞》神话中的意象,则在鲁迅诗中被赋予了带有先秦文化印记与时代精神脉搏的象征意味。

《湘灵歌》一诗以“湘灵鼓瑟”的《楚辞》神话为蓝本,融入了新的立意,创造出令人赞叹的文学表现力。《楚辞》神话中的湘灵或指湘水女神,或指舜的妃子娥皇女英,也称为湘夫人,在楚文化的神话诗学中是凝聚了山水灵气、皎如皓月的湘水之神。凝聚了上古楚地文化的积淀,《楚辞》中的抒情主人公被塑造成为承载了集体无意识的“神话英雄”{34}的形象,而湘水之神也被融入了原型叙述的意义。在这首诗中,鲁迅以“湘灵妆成照湘水”中被殷红的血色浸染的江水以及“鼓完瑶瑟人不闻”的苍凉表达了对于逝者的悲悼与缅怀。

湘灵的神话原型还出现在《无题(一枝清采妥湘灵)》的诗句中,清雅美好的花与湘灵女神相映衬。“九畹贞风慰独醒”,广袤兰园中的独醒者意象则出自《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和《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诗句,以《楚辞》中象征高洁品格的兰花与湘水女神的神话相联系,在《楚辞》神话的意境中寄予了深远的寓意,也表达出鲁迅作为历史先觉者与超越现实的“独醒”者的自我意识。

《悼丁君》中的“高丘”意象也出自《楚辞》神话,屈原《离骚》中有“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的诗句,高丘之上的女神即湘水女神。鲁迅在此诗中将丁玲比喻为湘水女神,传达出听闻丁玲可能遭遇不幸时心中强烈的悲痛与哀愤的情感以及对现实的抨击。

《莲蓬人》“芰裳荇带处仙乡”一句中的芰裳意象出自屈原《离骚》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荷花)以为裳”,而《九歌·少司命》中也有“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的诗句。荇带意象则源于杜甫的《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以芰裳与荇带作为装饰的飘逸灵动的仙人形象,映照出遗世而独立的犹如身处仙乡的诗人的高洁傲岸的心志与清雅脱俗的风骨。“芰裳”的象征意味,承载了屈原笔下得以生发的《楚辞》神话的文化原型意蕴。

三、民间传说神话原型的意蕴开拓

除了上古神话之外,鲁迅也非常重视中国神话在历史流变中形成的书神、灶神等神仙传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勾勒了中国神话、传说与文学发展演变的内在关联,在回顾并整理了天地开辟之说、古英雄传说及散见于《山海经》《楚辞》《穆天子传》《太平御览》等古代文献中的中国神话之后,鲁迅对于中国神话在流传过程中不断散亡的历史原因进行了推论,随着“太古荒唐之说”{35}的散失,对于天神地■和人鬼的原始信仰逐渐蜕变为民间传说。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一讲“从神话到神仙传”{36}中,鲁迅进一步阐述了神话—英雄传说—逸史—小说的发展历程,神话向传说的演变是逐渐在叙述中加入了人性的因素。由此,鲁迅的神话研究进一步拓展,借由对原始人神性观念、“神性崇拜”{37}的烛照而进入对中国与世界神话体系联系的思索。鲁迅关注传说中的神话遗存,并在诗歌的抒写中运用了民间传说中的神■、神仙意象,开拓了引人遐思、意味深长的诗歌意境。

鲁迅在《莲蓬人》诗中的“仙乡”意象中描绘了开阔的具有神话象征意味的诗意空间,在这一不为尘世所扰的环境之中,诗人的自我形象得到了晕染与呈现。“仙乡”、蓬莱仙岛等意象多见于古诗,是传说中神仙居住之地,南唐人李中的《思简寂观旧游寄重道者》中有“闲忆当年游物外,羽人曾许驻仙乡”的诗句,其中勾勒出对于“仙乡”的艺术想象。此外,《十洲记》中也有对于“神乡”的美妙境地的描绘:“处玄风于西北,坐王母于神乡……是以仙都宅于海岛。”出现在神话传说中的仙乡、神乡,常具有时间与空间上的超越性,与现实世界相似而又疏离,鲁迅笔下的仙乡也具有这样的特质。而在鲁迅的另一首诗《题三义塔并序、跋》中,“瀛洲”这一《列子》《山海经》《十洲记》所载的神话传说中的东海仙山意象也承载了对于神仙居所这一遥远的异质空间的想象。诗中受到佛教影响而带有中国神话思维特点的时间观——“劫波”——则凝聚了颇具沧桑感的遐思与诗意,神话时间叙事{38}中漫长与短暂的相对性在诗歌意象的流溢中得到了梦境化的书写,现实中的情绪抒发由此实现了升华与超越。在鲁迅的诗意书写中,仙乡、瀛洲所体现的时间感的古今杂糅,与《故事新编》的神话时空建构形式相似,在对“异托邦”的书写中,亦可追寻中国古代神话中未被礼教所遮蔽的文化精神。

《庚子送灶即事》一诗作于1901年2月11日,鲁迅在诗中记述了中国民间习俗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日举办的送灶神祭典。诗句中的“瓣香”是指插入香炉之后形似瓜瓣的焚香,“黄羊”是传统的送灶祭品,《后汉书·阴识传》中有这样的对于祭祀典礼的描述:“宣帝时阴子方者,至孝有仁恩。腊月晨炊而灶神形现,子方再拜受庆。家有黄羊,因以祀之。自是以后,暴至巨富。故后以腊月祀灶而荐(献供)黄羊焉。”人类学家弗雷泽与心理学家荣格均看重神话仪式的作用,文学作品中神话仪式的因素也由此受到了文学研究者与批评家的关注,在鲁迅的诗歌中,对古代神话仪式的书写也生发出个性化的文学意蕴。灶神的神话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祭灶神的民俗仪式中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内涵,体现了中国文化中对于“食”的重视。鲁迅以灶神作为诗中的神话原型,并以家中缺少黄羊来形容“由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境遇,颇为生动传神,在对于祭祀民俗的展现上也饶有趣味,以达观和幽默化解了贫寒的窘境。

《祭书神文》中的诗句“香焰氤氲兮烛焰赤”“挈脉望兮驾蠹鱼”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神话传说中的书神长恩形象,据明无名氏《致虚阁杂俎》的记述,“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生”,传说中的书神长恩是掌管书籍的神仙,民间保留着祭祀书神的典礼。书神的神话原型中蕴含中国文化对于知识与思想的尊崇。这首对于书神的礼赞诗,体现了鲁迅对作为文明载体的书籍的崇尚,而诗句中描绘的书神被世人冷落的境遇,则表达出对于当时人们追名逐利而导致文化精神旁落的叹惋与不平。

四、异域神话原型的诗意咏叹

《自题小像》几乎是广为流传的鲁迅近体诗中最为人所知的一首,其中除了极富感染力的“我以我血荐轩辕”之句外,还有出自希腊神话的“神矢”意象。鲁迅挚友许寿裳在1944年所写的《〈鲁迅近体诗集〉序》和《〈鲁迅近体诗集〉跋》中谈到了鲁迅在近体诗中“采取异域典故”的特色,并指出了《自题小像》中的“神矢”出自罗马神话“库必特(Cupid)爱矢”{39}的故事,评者多赞同许寿裳的解释,即这一诗句的象征是以爱神丘比特的箭喻指悲壮炽烈的爱国情怀。

鲁迅对于神话文学的兴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希腊神话以及研究希腊古典神话的图书的影响。在留学期间,鲁迅已阅读了一些希腊神话方面的书籍,并在回国前夕订购了美国学者该莱(Gayley)的著作《英文学里的古典神话》和法国戴恩(Taine)的《英国文学史》{40},這两本书均涉及了对希腊古典神话的研究内容。1909年,鲁迅为译著《域外小说集》第一集设计了图书封面{41},在陈师曾篆书题签上方,是希腊神话中的缪斯女神遥望晨光弹奏竖琴的画面,图案绘制十分精美,这一艺术气息浓郁的封面设计,体现了鲁迅在那一时期对于希腊神话的关注。另据梁绳■(即梁盛志、梁容若)《从鲁迅先生读小说史》{42}一文中回忆,鲁迅在1925年致傅筑夫、梁绳■关于神话的通信{43}中提到的“所评析洋人著书”即“英人藤尼斯一八七六年刊行的《中国民俗学》”以及“英国人温纳一九二二年刊行的《中国神话与传说》”{44},对这些图书的阅读也增进了鲁迅对于神话研究这一领域的了解与兴趣。正是这样长期的阅读与积累加深了鲁迅对于希腊神话的了解,使他由此反观那或绮丽或雄浑的中国神话中的宏阔世界,写下了带有深切文化情怀的诗篇,希腊神话中的丘比特形象也便恰到好处地融入了中国神话的诗意抒写之中,焕发出生机与光彩。

五、鲁迅旧体译诗中的神话色彩

鲁迅在成为作家之前,首先是一名自觉的“译者”{45},浏览卷帙浩繁的《鲁迅译文全集》,从鲁迅的旧体译诗以及译文中所加入的近体诗篇章来看,亦可发现作为文学翻译家的鲁迅对于中国及异域神话的强烈兴趣。

在翻译凡尔纳的《月界旅行》时,鲁迅在《辨言》中流露了“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46}的借翻译科幻小说而开启民智的期望,文中提到中国的《山海经》与弥尔顿的《失乐园》等神话文学作品,并在译文中加入了一些中文近体诗,如陶渊明的“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47},以及李贺的“吴质不眠倚桂树”等诗句,体现了鲁迅对于科幻小说与神话思维的共通之处的理解。

在《镫台守》译诗{48}中,鲁迅充分展现了《楚辞》骚体诗歌形式的表现力,将诗作翻译得文采飞扬,并以“大神”“帝阍”等《楚辞》中的语汇传达了瑰丽奇幻的神话意境。在鲁迅以骚体译述的《红星译史》诗篇中,译诗中对“雄矢浩唱兮声幽伫”{49}的阿迭修斯神弓之歌的表达以及对“神灯故故,照吾前路兮”{50}的神话史诗旅途的描绘,都是以辞采华美、波澜起伏、色彩斑斓的《楚辞》乐歌样式重述了希腊神话中的情境,从另一种角度来看,鲁迅也从希腊神话中寻找到一种与中国上古神话相通约的精神,并将其注入了《楚辞》骚体诗中,赋予了这种古老的楚地祭神乐歌{51}以新的生机。

神话是记录一种文明在发源期的思想的独特载体,对于中华文明在上古历史时期曾存在过的神话与传说以及异域神话文学,鲁迅都流露出浓厚的兴致,这也持续地影响到他对于文化长河中的神话遗存的反思,使他能够对“传统文化”{52}进行升华和重新建构。神话作为原型意象,在鲁迅的近体诗歌中被赋予了深刻的隐喻内涵,成为文化内涵的传承载体与新的文化滋生的源泉,成为历史意识与时代精神相交融的表征,从而呈现出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所构筑的神话诗学世界的图景。■

{1}{4}{30}{33}{35}{36}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页,第301-340页,第345页,第370-373页,第21-22页,第301-340页。

②{27}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第44页。

{3} 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页。

{5} 鲁迅:《鲁迅书信集》(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参见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5-46页。

{6} 普实克认为,鲁迅的文学作品所遵循的“创作原则”是“深深根植于文学传统的”,体现出“现代文学从中国诗歌中继承的遗产”,也就是“主观情感”强烈的抒情诗的传统。参见[捷]普实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92页。

{7} 汪楠:《早期神话学研究的回顾与思考》,《文艺评论》 2011年第2期,第36页。

{8}{11}{28}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1、342页,第341页,第287页。

{9} [瑞]卡尔·荣格等:《人类及其象征》,张举文、荣文库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63页。

{10} 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23页。

{12} 其中收录近体诗四十一首及一些古体诗格式所作的译诗,并附有鲁迅的《诗歌之敌》一文。

{13} 张向天:《鲁迅旧诗笺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于1962年和1964年修订再版。

{14} 周振甫:《鲁迅诗歌注》,浙江人民出版社1962年初版,于1980年修订再版。

{15} 倪墨炎:《鲁迅旧诗浅说》,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6} 曹礼吾:《鲁迅近体诗臆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其中,罗马神话典故参见第5页,《山海经》神话典故参见第36页。

{17} 张紫晨:《鲁迅诗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18} 郑心伶:《鲁迅诗浅析》,花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9} 鲁迅:《鲁迅诗歌全集》,孙志军注,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20}{21} 张恩和:《鲁迅旧诗集解》,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5-77页。

{22} 叶肇增:《鲁迅近体诗与楚辞关系浅探》,《温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第34页。

{23} 赵敬立:《鲁迅与李商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第69页。

{24} [澳]寇志明:《鲁迅近体诗注释和英译略述》,华芬译,《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4期,第73、78页。

{25} 王宁:《弗莱研究:中国与西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页。

{26} 《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参见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6-248页。

{29}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页。

{31} 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1页。

{32}{39} 许寿裳:《鲁迅传》,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第164页。该序言中也提到了鲁迅《〈淑姿的信〉序》中引用了希腊神话伊凯努斯(iCarus)故事。

{34} 赵辉:《楚辞文化背景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16页。

{37} 鲁迅对于原始人观念与神话想象的探讨,与神话学中“神性崇拜”经验的研究属于同一范畴,参见[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38} 陈新《西方历史叙述学》一书中论及神话的叙事时间,“神话是原生态的历史叙述”,历史叙述中的时间分为自然时间、历史时间、叙事时间。参见陈新:《西方历史叙述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40} 周作人:《周作人自传.知堂回想录》,群众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页。参见该莱(Charles Mills Gayley)的著作The Classic Myths i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in Art,Boston: Ginn and Company,1893.Based originally on Bulfinch"s Age of Fable (1855),书中涉及希腊罗马神话中神与英雄、创世神话、天神、地神、水神等内容。

{41} 参见刘宜庆:《陈衡恪与鲁迅的书香之交》,《中华读书报》2016年4月13日第14版。

{42} 参见梁容若:《从鲁迅先生读小说史》,香港《七十年代》1977年6月号第四版。

{43} 《关于神话的通信——致傅筑夫、梁绳■》,参见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7-438页。

{44} 参见温纳(E.T.C.Werner,1864—1954)的著作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 London:G.G.Harrap, 1922.书中介绍了中国的盘古神话、星辰神话,以及水、火、医药神话和八仙传说、狐狸传说等。

{45}{46}{47}{48} 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第5页,第8页,第131页。

{49}{50} 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第8页。

{51}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8页。

{52} 刘喜印:《鲁迅的悲剧意识与传统文化》,《文艺评论》1995年第3期,第89页。

作 者:兰 珊,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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