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1955年2月17日- ),原名管谟业,生于山东高密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八十年代中期以乡土作品崛起,作品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2011年8月,凭长篇小说《蛙》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10月11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故乡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的某个部位或器官起名字,孩子长大后有的会改换雅一点的名字,但也有的不改。姑姑的名字叫万心,她父亲,我的大爷爷是胶东军区八路军地下医院的医生、革命烈士。姑姑因为父亲的关系,曾和她的奶奶、母亲被驻扎在当地的日军司令关押在大牢里。新中国成立后,姑姑继承父业,经过新法接生培训,成为乡里的一名医生。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凡是见过她接生或是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手在孕妇肚皮上一摸,就会让孕妇感受到一种力量,并对她产生信心。从50年代初开始,姑姑接生过上万个孩子。姑姑用新法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我(蝌蚪)是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先出来一条,被姑姑拽着腿,像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五十年代,在国家经济发展繁荣时期,姑姑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地跑遍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的街道和胡同,接生了1600多名婴儿;并且在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年轻时的姑姑谈过一个对象,是一个空军飞行员,一家人曾为此自豪无比。但后来这个空军飞行员驾机叛逃到了台湾,曾经风光一时的姑姑深受打击,并因此差点自杀。到了六十年代初,刚刚经历过三年大饥饿的农村出现生育高潮,姑姑也忙碌起来,并成为高密东北乡远近闻名的妇婴名医。从1965年开始,急剧增长的人口导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当上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的姑姑坚决响应党中央号召,在全公社掀起轰轰烈烈的“男扎”行动。一些村民对政策不理解,到处闹事。一个叫王脚的被“男扎”后,说自己的神经被捅坏了;一个叫肖上唇的说自己的性功能被破坏了。“文革”开始后,姑姑被当成“牛鬼蛇神”,受到批斗。有一次批斗大会在滞洪区的冰面上举行。倔强的姑姑因为不驯服,被打趴在批斗台上,一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背。在批斗县委书记的时候,姑姑被拖起来与县委书记并排站着,脖子上还被女红卫兵挂了一只破鞋子。但姑姑昂着头,不肯屈服。后来,冰面因为承受不住那么多人,发出一声怪响,轰然塌裂,许多人落入了冰水中。
七十年代末,国家迎来了计划生育的第二个高潮,发生在姑姑身上的故事也更加多姿多彩,有感人肺腑的,有惊心动魄的,也有让人感慨万千的。一次为了动员一个生过三个女儿、怀了第四胎的女人去卫生院做人工流产,她被那个女人的丈夫打得头破血流;而那个女人则因为大出血而失去生命。
在部队立了三等功的我喜欢上了长着两条仙鹤般长腿的王仁美。举行婚礼的那天大雨倾盆,但王仁美一直嘻嘻哈哈的,表现出让人怜爱的性格。已经当上县政协常委的姑姑来参加婚礼,王仁美向姑姑要能生双胞胎的灵丹妙药,受到姑姑的严厉批评。姑姑不仅教育王仁美,告诉她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而且提醒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两年后,女儿出生。可是不甘心只生一胎的王仁美后来又怀上了。我从部队赶回来,发现王仁美之所以又怀上了,是因为她偷偷地找曾是我小学同学的袁腮把原来戴着的避孕环给取掉了。王仁美为了逃避做流产,藏在了自己的娘家。姑姑带着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开进村里。我的岳母骂姑姑是妖魔,村里不理解姑姑行为的人骂姑姑是土匪。但姑姑为了计划生育,还是想法把王仁美逼了出来。我所在部队的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也来到我们村,和姑姑一起劝说王仁美理解国家政策。深明大义的王仁美爽快地同意接受流产手术,却不幸因为大出血死在了手术台上;姑姑也因此被蝌蚪的岳母用剪刀刺在大腿上,但姑姑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
当时,随着国家市场经济搞活,我的小学同学陈鼻成了村里有名的万元户;他的老婆,小侏儒王胆怀了第二胎。王胆一直躲藏着,直到临产的时候,乘着一张竹筏想逃到外地去生下腹中的胎儿。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逐后,姑姑的计划生育队在河上追上了逃跑的王胆。王胆羊水破裂,姑姑在竹筏上给她接生了一个女婴,但王胆却不幸死去。
王仁美不幸死后,姑姑做媒,我娶了姑姑的助手小狮子,但没再生育。岁月匆匆,时光荏苒。经过二十多年的计划生育,国家终于控制住了人口暴增的局面。我和小狮子也退休回到了故乡。这时的故乡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走向城市化的巨变,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正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大开发: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美容院、商场、农贸市场、中美合资妇婴医院,等等大城市有的东西,在这里也都涌现出来。我的小学同学袁腮开办了牛蛙养殖场;王胆的哥哥王肝成了泥塑艺人秦河的助手;姑姑也嫁给了另一老实巴交的泥塑艺人郝大手。王肝送给我一套《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通过这张DVD,我了解了姑姑之所以嫁给郝大手的原因。在姑姑被宣布退休的那天晚上,姑姑喝醉了,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结果走到了一片洼地。在月光下,蛤蟆、青蛙呱呱地叫着。姑姑想逃离那些蛙叫声,但蛙声追逐着她;她一边嚎叫一边奔跑,最后遇上了郝大手。退休之后,姑姑对生命,尤其是对婴儿和胎儿生命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晚年的姑姑对生命生发出了中国传统母亲式的大悲悯,并且表现出一个乡村医生对神秘生命的沉重思考。她把想象中的那些她引流过的婴儿形象描述给丈夫——一个民间泥塑艺人,通过丈夫的手,捏成泥人,祈愿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对那些没能来到人世的婴儿的歉疚。但与此同时,姑姑也用她那双善于接生的手参与着各种各样的接生。
在发生了巨变的故乡,我在一家名为堂吉诃德的餐馆遇到了落魄潦倒的陈鼻。当年英俊的陈鼻,如今头顶光秃,衣着古怪,装扮成了塞万提斯笔下的愁容骑士堂吉诃德,拿捏着话剧演员的腔调,在餐馆里招徕客人;但是因为有酒瘾和烟瘾,还带着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所以并不讨人喜欢。陈鼻的两个性情高洁的女儿——陈耳和陈眉——曾是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她们到南方一家毛绒玩具厂打工,结果在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陈耳被烧成焦炭,陈眉烧毁了面容。种种变故使陈鼻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甚至想带着他的狗扑倒车轮下面寻死。
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变化和商品经济的突飞猛进,一些超生的方式也“与时俱进”,越来越令人惊叹。在高密东北乡,袁腮以牛蛙养殖公司为幌子,组织了一批“代孕女”为那些想要生男孩的人代孕。年逾五旬的小狮子耍花招把我的精液注入一个“代孕女”体内,并使其怀孕;而这个“代孕女”就是王胆在竹筏上给陈鼻生下了那个女儿,在南方那家毛绒玩具厂烧毁面容的陈眉。
我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纠结中:五十五岁的我,糊里糊涂又要做父亲了;我想找出办法让怀孕数月的陈眉做药物引产,但我年轻时曾因此断送了妻子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我永难赎还的罪过;更何况,我和陈眉,这简直是乱伦啊。但是,在跟一位老同学倾诉了这一切,并听了那位老同学的一番劝解后,我在心理上慢慢接受了现实;我甚至把陈眉所怀的孩子想象成王仁美曾经怀的那个在手术台上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并以老来得子的喜悦迎来了儿子的诞生。
摘自《蛙》(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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